林阡却哪里有空赏识，早在燕落秋弹琴之初，他便再一次和白须老者打开了。
不同于前一战的胜背悬殊，老者杀红了眼破釜沉舟，刀法比适才更加幻变，并且平添了几分战意，打得墨香居疾风阵阵、沙尘滚滚，交锋之初就吸引了林阡全部视线、听觉和心力。
久矣，才回忆起燕落秋说完“红莲夫人”时妇人曾有一句回应：“你才红莲夫人。”
同时那老者脸上表情丰富：“你才夫人！”
林阡起先没留意，打着打着溘然揣摩着舛讹劲，这，这什么意思？原来那老者才叫红莲，那妇人才叫业炎吗……
百忙之中他一心两用捋了捋思路，果然如此，怪不得这两个谁也不服谁，从名字、到音律、到刀法、到性格，男方都好像被女方压着，偏偏男方又不是个能低头的。
林阡曾念过，这两人互不相让了一辈子，怕只有在枕云台刻石碑的时候，写“业炎与红莲”把业炎放前、红莲放后没有分歧，现在念来，就连那时候，都没和谐过……
好奇异的一对夫妻！
之所以有了闲暇思考，正是因为燕落秋插足战局，以《驱邪》反抗妇人的箫声，故而缓解了林阡不少压力——
业炎夫人的箫声原来就只是勾人魔障，对饮恨刀与林阡交流的干扰只是擦边、没有针对性，是以燕落秋都不必弹到极致，就能帮林阡驱除杂念，何况，她做到了极致——
那时林阡余光扫及，燕落秋竟以舞法替代指法“弹”琴，又是吃惊又是起敬。再如何抗拒她的主动靠近，都禁不住为这女子称叹。
而那时燕落秋全神贯注，身心全倾注在了烛梦弦里，仔细弹奏并陶醉于琴律，未曾、也不屑关注战局，只要有她襄助，胜背不是必然的么。
若说她压制业炎之前，林阡对红莲的刀法还是防御为主，苦守“任你变幻无贫，我自凌清瞰远”之道。那么她压制业炎之后，林阡便对红莲百战百胜越打越顺，轻而易举把握了主导。
当是时，一旁扶箫的业炎夫人能清楚看睹这战局突变：三十招前，有阳风欲蚀天、有疾电欲剖山，三十招后，阳风不过是世界间流转空气的一丝，电不过是山岳里升腾云烟的一缕。
纵然业炎性子寡淡，睹状都难免色变。当她的箫被燕落秋琴克、无法冲淡林阡刀意，红莲便只能一败再败无力翻身，而红莲一旦落到颓势，也大大影响了业炎的心境，令她施展更加失常，如此恶性循环。
反不雅林阡和燕落秋，虽只是一时盟友，却真是相辅相成，饮恨刀和烛梦弦的节拍一段段相契相合，不息走高，渐入佳境。那一刻，刀中如有群山奔腾，与天相接，天衣无缝，渺渺茫茫，骤然又从天上倾覆，化作那黄河之水，浩浩荡荡，泛滥成灾，从始至终，都有琴律相伴、凶猛纠缠、热忱高昂，如果说这些都只能感受而不是什物，那么墨香居里，进程中不幸被连根拔起尽情飞舞的花草与石，全是这刀这琴的形与相。
此情此境，红莲岂能抵挡得住？却竟到这一刻还抱着必死之心，半步不退。业炎又怎会舍得丈夫死？却一样顽强，到这一刻还不肯开口服软。
若非林阡不肯和无辜之人大动干戈，红莲早已死了千回万次，但到这份上红莲还是不依不挠求死，林阡怎好荒唐地遂了他的意思？在念到举措之前，唯能努力控制着不杀了他也不被他杀。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谁料就在这僵持关头，烛梦弦上突然嘣的一声，燕落秋猛然惊醉，琴弦断了……
昨夜她为了打林阡才用过“醉断弦”，今日又屡屡弹跳反复折腾，到这时突然断弦，真正算是因果报应。
此值拼杀的关键时刻，不像打斗才开端时林阡还能分心扔琴与燕落秋对话，性命攸关，真正是丝毫不能有失，偏偏失在此刻！
实则弦断并不影响燕落秋的继续施展，然则她适才过于沉溺，此刻只一愣迟疑而已，就打破了一直以来她琴声的行云流水，被精通音律也在意丈夫生死的业炎刹那洞悉，立即抓住这破绽吹起悲箫朝着林阡心念当者披靡。
倏然林阡心境被扰，饮恨刀有所失误，红莲眼疾手快一刀反杀。危急关头他夫妻两人倒是被激发出了远超过过去几十年的默契，竟借着燕落秋的意外失误、电光火石间同时向着林阡痛下杀手！
饮恨刀微动之际，林阡心念电闪，大白它又要离手而去，即使能操控回来也很难再游刃有余，说时迟那时快，林阡当机立断换刀，祭出背后的破铜烂铁，蓦地将万云斗法挥斥而出，两十五刀弹指间过，惊起这墨香居中列缺霹雳、丘峦崩摧。尽管那两十五刀的最后一招名叫“同归于寂”，然而在此之前红莲和业炎两个就被眼前风起云涌和风云中的连番爆叫惊撼，没等看到这一招便吓得弃甲曳兵而逃……
林阡没念到这一眨眼的功夫，那对夫妻能认输还被他鸠占鹊巢、一溜烟竟逃得无影无踪……愣在原地举着刀望着他俩去路瞠目结舌，这一刀能力有那么大吗，他也不是故意的啊，原念战争共处……
便在那时轰然巨响，清楚从他头顶发出，与此同时就在他火线不远脚下，突然裂开一道地缝，其间似有气流紧绷、翻滚、奔袭。林阡一惊，急忙退后几步背起仇伟，继而跃到燕落秋的身边对她施救。那地缝不知是否业炎夫妇离开前触动的机关，此刻正越开越大，当中气流乱窜、澎湃澎湃，好像还有什么东西在逐渐上升，隔着重重烟雾暂时还看不清楚。
“那是……”燕落秋被他砍断枷锁，尚在解决这捆索，溘然望着那边停住，动荡趋停，睹只睹万道光芒从水上泛出，疏集在每一滴露每一层烟气，争如万颗星辰闪烁，灿然醉目，熠熠生辉。
林阡循声而看，眼前这沉寂水面不息升降的烟雾、不时隐现的光芒，是劫难还是机缘？
他背着昏迷不醉的仇伟，和尚未解索的燕落秋一同走近，那一路，四面烟霞闪耀，脚下水清鱼肥，稍一模糊，差点疑惑自己神游太虚，身边女子还瑰姿艳逸，更使他念到一首诗的意境来——若非群玉山头睹，会向瑶台月下逢。
若是吟儿在此，恐怕要摩拳擦掌，说，这境况，可能要捡到什么武功秘籍了吧。他越走越近，忽而一笑。
就在这真幻难辨的云水之间，乍睹一块升起的巨石，不雅其上并无招式记载，也未曾有图绘描绘。视线稍许清楚，只看到石上刻着四句话，与枕云台路标上字体不同，苍劲俊雅，不像业炎和红莲所留。
“天高将我欺，我有一清溪，任你天再高，也自照溪底。”林阡蹙眉，不知这四句什么意思，是有人自娱自乐乱涂乱绘？却为何要搞得这么正式？这四句话登场之际，环境之恢弘壮不雅，令他念到何慧如当年在魔村出现的场面……
“嗯，很像他俩写出来的。”燕落秋读罢，略带嘲弄地笑。
“此地不宜久留，还是尽快走吧。”林阡伫立片刻，觉脚下余震，知不成好奇，既然业炎夫妇已不纠缠，那么事不宜迟、赶紧找路出去。
“既确定这里最深，那便往反偏向走。”燕落秋点头，提议。
然而奇异的是，无论从枣林往墨香居行，还是走反偏向，都没有任何有关出口的线索。身陷这片迷雾森林，竟教人觉得南的反面还是南。
从早走到晚，一直鬼打墙。好在这期间仇香主总算是醉了，林阡既不念再背这么个越睡越沉的重物，也实在怕和那位燕大美女再继续独处。
“又走错！”回到已坍塌的墨香居外，仇香主算着时间，脸上写满了焦炙，“大半日，不知盟军如何了。”
黄昏他们才粉碎了金人和谢清发的联军阳谋，海逐浪和越风两大据点的兵马刚会师不久，林阡缺席这么长时间，不知敌人会否趁虚而入。
燕落秋设身处地，也觉林阡此番失落很是晦气，但是往他那看，竟睹他出奇的镇定自若，明明应该更焦炙的他，此刻反而拍着仇伟的背抚慰：“不必担心，盟军无忧。”
燕落秋难免蹊跷：“何故睹得？”
林阡回头，看她一眼：“因为你也失落了。你失落在谢清发认定金军射杀你的关头，即使谢清发选择继续闭关，他的疑惑也必定传达给了赵西风；同盟脆弱，如何趁我不备？何况盟军有勇有谋，还有盟主凝聚军心，敌人即使打，也打不赢。”
“原来如此。”仇伟豁然开朗。
燕落秋听着也眼睛一亮，笑：“不愧是我爱的汉子，看得就是和常人不一样。”
“妖女，你怎好意思说出这话，要是让盟主听到了……”仇伟脸色通红，却不像先前那般理直气壮，而是说得支枝梧吾，还未说完，就睹燕落秋举手要打，还好被林阡救到他死后去了，林阡立即对仇伟说：“别告诉盟主，这只是说笑。”
燕落秋的手原是要打仇伟，被林阡挡下后只是轻柔落在他的背上，一瞬，却看她支起笑容，表情严肃，语气坚定：“去告诉盟主，我可不是说笑。”
林阡也义正言辞告诉她：“我与盟主成婚之时，发誓只娶她一人，七年来从无两心。”
“其一，七年前没遇到我，七年来没遇过我，这誓言条件不足；其两，风流人物爱恨繁复，只娶一个暴殄天物，这誓言可不当准。”燕落秋脸上的仔细表情说明，她说出这句话是发自肺腑的、她认为正确的。
林阡底本怕伤害她，但权衡轻重，更不能伤害吟儿，所以加重了语气：“可是七年后，我遇到你了，对你也没有……”
“你必然会对我动心的。”燕落秋笑着打断他，她和沙溪清可真是同一类人，自信，狂妄，铁定认为不存在一生一世一双人，和谁合了拍就要抓紧机遇在一起，“如你这般的人，不成能一辈子只爱一个，被我吸引是迟早的事。”
及时行乐，为谁动心便该把谁留下？林阡忖度，燕落秋既然认为一切都应以感情为导向、他会被许多人吸引爱上许多人就不应只娶一人，那么风流人物爱恨繁复，她燕落秋只嫁一个也是暴殄天物的？灵光一现，念到论点，直接还击：“既然倾城姑娘认为爱谁就要同谁一起，岂不是说遇到比我好的便就离开我了？”
燕落秋听着听着，一脸不成思议：“还说没心动？”笑得狡黠，眉目如绘，“这么快就怕失去我？”
“……”他原来是念和她辩论，却没念到把自己搭进去，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林阡，不擅长做的事还是别做，以后少说话。
“是了，小阡，这样的女人谁敢要？不如你试一试，别留着我去祸害别人。”她笑得妩媚，神情、语气、眼神，无不充满挑衅。
“倾城姑娘，怕是被这枣林的迷雾害得神态不清，记记你在进入之前还对我充满敌意？”他觉得，她从黄昏绝情到此刻深情转变太快，加上他对她的感情不雅无法苟同，所以不禁又保持了三分距离。
“小时候，娘亲对我说，人间太多好风物，却有一个是最好。那个人会让你奋不顾身，即使是错的也会为他做，哪怕辜背了对你好的，纵然送了你自己的命，都不后悔。那个人，会将你绘地为牢，让你为他破例。”燕落秋洒脱一笑，诉说真情，“不过可惜，她没做到，做一半自己废弃了，但是我不会，尤其是好不容易找到你——遇到你之前，我虽有过大为赏识的、气息相投的，那些人，虽可爱，不心动，看到你推开我去弹烛梦弦的时候，我才晓得什么叫‘打心底里喜欢’，恨不得将心都掏给你看，才有种念和你朝朝暮暮的冲动，才会第一刻就对自己说‘就是他了’，管它是不是一瞬间的事，管它是不是雾气催生？”
林阡晓得燕落秋的意思是，他帮她跳过了爱人无数的全部进程、直接令她找到了最终的岸，原来他念用没人会比吟儿更好来堵她，但恐怕目无下尘的她那里，底子没有任何说服力，因为她既这么说出口，就说明她底子不认为吟儿能达到这个令他破例只娶一个的高度、甚至只有她燕落秋能，所以只要他开口，辩论又绕回“你必然会对我动心的”那边去了，她会说，七年后她会比吟儿更好，你林阡不检验考试怎晓得。
若然要打破她的执念，他和吟儿的故事几日几夜也说不完，而他又不善言辞，指不定讲完还是白费口舌……
“盟王盟王，快看快看，‘仰胁息’，那是什么？”仇香主看到林阡语塞，赶紧过来得救，扯着林阡衣袖。
“应该也是个路标，适才倒是没来过。”林阡晓得，应该离开了鬼打墙，出阵有望。
“扪参历井仰胁息，以手抚膺坐长叹？”燕落秋微蹙秀眉。
“可是，这里哪里有什么高峰？只是一条平路……啊。”仇伟不确定地左顾右盼。
“很可能通往出口，再离奇也应一试。”林阡说。
先前错认墨香居是出口，业炎红莲好像在对他们冷笑：谁说往你认为的出口走，你寻到的就必然是出口？
但是不寻肯定就没有，怕失败如何胜利。
“说得对。不试，焉知？”燕落秋若有若无地一语双关。
他三人循着这段路一直往前，约莫行了半里，只觉地势一直在升，视线里明明是一条平路，可越往前走越有高处不胜寒之感。
“这应当是一种很特其余阵法，让我们身临其境之时，错觉越走越挺拔陡峭，直至手可摘星辰、再不敢走、心惊胆战瘫坐在地。”林阡猜测，那就和李白诗中的意思相符。
“是。现实却是上方的气流，愈来愈往下压榨，才造成这种错觉。”燕落秋好像对这阵法有所知晓。
“那又是什么？”仇伟眼尖，指着火线摆列极近的几十块拦路大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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