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壤殿中，赞佩神女从梦中惊醉，她捂着额头，凝视着枕边通体漆黑的罪戒神剑，不自觉地念起了妹妹。
妹妹出生的那天，家属中全部职位显赫的人都聚在产房外，神情严肃，一语不发，她站在父亲的身边，仰起头就能看到他古板的脸上不停流下的汗水。
像是暴雨来临，阳云密布，压抑的环境里，娘痛苦的呻吟隔着门传出，将她的心脏攫得更紧。
不知过了多久，门后终于传来了一阵婴儿的啼哭。
“是女孩。”
婴儿被抱出来的时候，全部人都紧了口气，包括她。
“盼望她能传承狐祖的神血。”父亲看着尚是婴儿的小妹妹，眼神中充满了喜悦与等待，唯独没有亲情，只像在看一个器皿。
“如果她也不可呢？”有人小声地问。
“那就再生。”父亲眼里的喜悦与等待也淡去了。
全部人都聚了过来，为司家又喜得一位妹妹而喝采，当时的她木木地站在那里，被人群挤来挤去，身子都要集架了。没有人在意她，寡人的恭喜与道喜，她十指交错，闭上眼，对妹妹献上了唯一真心的祝福。
妹妹出生那天，家属圣池中的红莲根部又生出了一截细长根茎，它藤蔓般向上缠绕，开出了一个小小的花骨朵。
别人都说，这是一個好的兆头。
“姐姐叫司暮烟，妹妹就叫司暮雪吧。”父亲这样说。
于是她的妹妹就叫司暮雪了。
司暮雪几乎是她带大的。
她始终觉得，妹妹是这个世界上最可爱的小姑娘，她小时候粉雕玉琢，像是玉中钻出的精灵，一头深红的头发细细软软，极为可爱，叫‘姐姐’的语气也软糯异常，她从小就很善良，很知礼节，无论是亲人友人还是仆人伶人，她善待每一个人，不会因为他们出身的贵贱而有不同。
而凡是看到这样的妹妹，司暮烟都觉得心如刀绞。
因为她清楚的晓得，这一切的美好与纯真都市在不久的未来被敲得粉碎，妹妹是一滴纯净的水，却注定要滴入泥污之中。这个进程会很长，而她要亲眼目睹这一切的发生。
“为什么我们每天都要穿一样的麻衣裳？为什么叔叔阿姨们可以穿得那么好看？”奇然候，小司暮雪也会有困惑。
那时候她们没有好看的衣服穿，每天都是最为简陋的白色麻衣，他们这样的大家属里，连扫地的下人都不会穿得这么简陋。
“因为我们都是未来的圣女。”司暮烟说。
“圣女？为什么圣女就要这样穿衣服？”司暮雪问。
“朴素，善良，俏丽，强大，这是凡人对于圣女的念象，我们家属无论何等殷实，族人无论何等纸醉金迷，作为圣女的我们都必须朴素，‘圣女尚且如此，凡人更当甘于贫苦’，这是我们给予他们的念象。”司暮烟用极冷的声音说。
司暮雪不知有没有听懂，她只是点点头，看着家属的高楼广厦发呆。
夜里，她取出了自己素色的麻衣，偷来墨笔在上面涂涂绘绘，司暮烟看了她的绘，夸了句这胖老鼠真可爱，妹妹委屈地说，这是大熊。
从那天起，妹妹热衷于在衣服上作绘，绘的最多的就是熊，不知是麻衣的材质问题，还是她实在没有绘绘的天赋，她绘的动物都歪歪扭扭，难辨模样，倒是有种滑稽的可爱。
后来，这些衣服都被愤怒的母亲亲手销毁了，母亲严厉地训斥了妹妹，告诉她，这些绘是小孩子的游戏，作为圣女必须严肃。
她的小熊与她的童年一起死去。
此次事情之后，母亲就把妹妹从她身边抢走了，母亲说，她不是一个合格的姐姐，她把妹妹保护得太好，没让她晓得世界的残酷。
之后一个月，她被关去了思过室。
后来与妹妹的聊天里，她才晓得，这一个月发生了几事……
这一个月里，母亲每天都将她带在身边，母亲有着严苛的礼仪，吃饭的时候，必须百口都到齐了，才可以动筷子，只要有一个人没到，那哪怕等到菜都凉了也要等，她不允许妹妹对仆人好，若哪个仆人敢接受她的善意，就会被她加倍惩处。
今后以后，仆人对于这位善良的小主人都避着走，年幼的她不理解为什么会这样，她觉得是自己做错了，于是感到伤心。
之后，她又遇到了许多怪事。
譬如她看完一场戏曲，夸奖了唱戏之人的漂亮，当天夜晚，她走过草房时，就会遇睹戏子在草房子里行苟且之事，她在街上看到一个公子在楼上赋诗，夸他风流倜傥，不久之后，就会恰好听到这个公子抛妻弃子的传闻，她看到一对夫妻辑穆，夸他们恩爱，不久之后她就会看到汉子坐在一处台阶前苦着脸抽旱烟，死后的房间里传来凶猛的声响。
她大白了什么，忍无可忍上前质问，汉子只说，她是自愿的，家里揭不开锅，孩子要饿死了。
司暮雪站在那里，眼泪刷刷地往下掉。
世界在她眼里变了模样，光的背面必然暗，美好的背面必然是丑陋，母亲拍着她的肩膀，指着两只死斗的公鸡说，你看啊，这才是人生，司暮雪望向一身彩羽凶相毕露的雄鸡，看着它们你死我活争夺，轻声说‘可我们是人啊’，人群骤然响起喝采，他们为雄鸡的厮杀与反攻喝采，她弱不成闻的声音被刹那淹没。
那之后，司暮雪眼中的世界支离破碎，缄口不言，不再夸奖任何事物，是世人眼中最合格的小圣女，母亲看着这样的她，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在别人眼中，这个笑容充满着母性的辉煌，唯有司暮雪感到了冰冷与残忍。
之后，她再也没有在衣服上作绘，只是很奇尔，她还是会做梦，做了梦后，她会告诉姐姐。
“我梦睹了一片雪，无边无边的冰雪与冰山，那里也生活着熊，它们是白色的。”司暮雪描绘着她的梦境，露出单纯的笑。
司暮烟静静地听，她很念守护妹妹的笑容，可她什么也做不到。
她很小就晓得，家属就是深渊，它拖拽着她们不息沉沦，长大对于她们而言是堕落。
七岁那年，司暮雪胜利容纳了神狐之血，举族欢庆。
唯有司暮雪不开心，之后的一个月，她辗转难眠，终日抱着膝盖瑟瑟发抖，她始终记不了地牢中满地的尸身，它们恶臭，黏稠，是一堆又一堆腐臭的脓血，血路的终点供奉着神狐巨大的枯骨，它披着斑斓彩衣，是族人敬重的狐祖，却也是她眼里贫凶极恶的魔鬼。
一个月后，司暮雪恢复了安静。
“我晓得，那些人都是娘请来的，娘念让我看到世人的丑恶，念要敲碎我的外壳，我晓得这种事许多，但……绝不是全部人都这样的，对么？”
七岁的司暮雪抱着被子，用极轻的声音哆嗦着说：“狐祖妖艳无双，魅惑天地，断百年国祚，饮举世狼烟，总有一天，我要成为狐祖那样的妖神，对么？”
司暮雪说到这里，抱着被子转过身，抓着姐姐的肩膀，哭着问：“如果我真的成了那样的人，那我究竟是狐祖，还是司暮雪呢？”
司暮烟没有说话，她看着她的眼泪，只觉心怜。
司暮雪没有从姐姐那里得到回答，但她给了自己一份答案，她将幼年的善良与纯真揉在了心灵深处，小心翼翼地藏起，若有一天，她被神狐之血吞噬，那她盼望，这份微光可以将她唤醉。
许多年后，司暮雪回念起这件事，只觉得可笑，她说，她既然选择采取了神血，那就相当于抛弃了自己，这份脆弱的希冀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安慰，与那些自称卖艺不卖身的淸倌儿一样不幸可笑。
之后，司暮雪成为了母亲眼里合格的圣女。
母亲摸着她的头，微笑着夸她长大了。
这年她才七岁，她的长大是那样快，快到她还未来得及好好抱拥自己的童年。
之后，命运走入了正轨，她和妹妹都成长为了良好的人，俏丽强大，杀伐果断，她们长得很像，像到连父母都时常认错。
圣池中纠缠的红莲开得愈来愈好，百年不凋。
逐步走向衰落的家属因为两个人神境再度隆盛。
数百年前，她在海边魔窟斩妖时被污染，苦炼的神瞳堕落，就此跌入谷底，在牢笼里关了数十年才被放出。
司暮雪接过了她的位置。
在将罪戒神剑交给她的时候，司暮烟仔细地说：“自接剑开端，你将不再是你，你也不是神剑的主人，而是它的附庸，你的天真善良、邪恶黑暗在它面前都没有意义，它会扭曲你，敲碎你，替代你，你真的要接受它吗？”
“我接受。”司暮雪念也没有念。
牢狱中的十年，她只要闭上眼，就会梦睹另一个世界。
那个世界没有真气，那里有青山绿水，有蔚蓝的天空与大海，有数不清飞鸟走兽，在梦里，她是江南水乡的一个小村姑，与同村的孩子一起长大，捕鱼耕地，成婚生子，亲人故去，父母变老……梦醉之后，她的周围照旧是囚笼，暗无天日。
在梦里的世界，她听说过庄周梦蝶的故事，这个故事让她感到恐惧，虚幻与真实被混淆了，她究竟是村姑还是司暮烟呢……很长一段时间，她分不清真假，不敢入眠，也不敢醉来。
妹妹来探望她的时候，她将这个经历讲给她听。
“如果真的有那样的世界就好了。”司暮烟说。
“如果真的有，哪怕天涯天涯，我也带姐姐去看。”司暮雪说。
“不，我被邪神污染了，失了神圣，已是不成饶恕的罪人，要是那样的世界真的存在，你替我看吧。”
“可是……”
“你看到了，就是我看到了。”司暮烟这样说着，挖出了自己血淋淋的眼睛，递给了她。
阳暗的牢房里，司暮雪跪在地上，双手捧着姐姐血淋淋的眼睛，点头答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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