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矛落地砸出巨坑，澎湃的白色气浪将人群掀远，人们纷纷落到千丈之外，再抬头时，明亮的日光洒满大地，万里长空不睹风雷。
远处。
挺拔的长矛斜插，如贯通天地的神柱。
当初妖煞塔的魔乱之后，这根长矛被运到了圣壤殿，那时，时以娆将它称作神明掌上之峰，它被安放在通天大殿里，无人可以将它高举。今日，这根神矛终于被再次掷出，击穿了厚重的大地。
毫无疑问，托举它的是另一位神明。
苍龙盘踞于神矛之巅，灭世浮屠般的身影遮天蔽日照旧，玄黄之血从它腹部滴落，于地面上凝固，化成一整片熊熊燃烧的矿石。
但没有人去看这头苍龙的身影。
全部人都齐齐望向了南方。
圣壤殿漆黑的天空中。
两道金色的线一左一右亮起。
像是日出时太阳拱出地平线，这两道金线也飞快扩张，变成了悬空的狭长三角状。寡人这才意识到，原来这金光是一双睁开的眼。
沉眠了不知多久的天子陛下，终于在今日苏醉。
更令人们震惊的是，天子陛下的声音竟犹如一位少女。
这个世上有许许多多与天子有关的雕像，这些雕像的形象都很统一——身披古老的帝王华袍，手持法杖，面上覆着面具。
天子是人族的至尊，这个世上，除了三山的首座与掌教，天子几乎可以决定任何人的生死。
在古老典籍的记载里，天子从不开口，始终陪同在侧的圣使是祂神圣的喉舌，今夜，天子陛下苏醉，也是人们第一次听到祂的声音。
没有言语能够精准地描述这种声音。
宫语听到之后，识海中也只显露出两个字——少女。
最原初的少女。
当年带领人类寻找到神山，构筑神墙，于冰海之上击退识潮之神，后又长眠于圣壤殿中数百年的天子，竟是一位女帝陛下。
那稳重古老的装扮之下，躲藏的，竟是一副娇小少女的身躯么……
世人无法念象。
全部人都陷入了震惊之中，唯独这头苍龙没有。
浮空的巨龙仰起头颅，漆黑的竖瞳里反照出了圣壤殿上的金色光芒，祂并不愤怒也不震惊，龙瞳中如此安静，一如极北之处亿万年玄寒沉淀出的冰雪。
宫语却从这样的眼神中感知到了恨，那不是灭人满门杀人父母的仇恨，而是一种宿命般的恨，如大道规律般理所当然。
这种仇恨唯有绝对的死亡可以消解。
宫语并不晓得祂们有怎样的过往，那是一段太古往事，对人类而言早已失传，她只晓得，她们必须离开了。
长空中。
黑龙腹部的玄黄之血早已凝固，被神矛创出的骇人伤疤也奇迹般愈合了，它盘旋于天空之中，钢铁鳞片开合不休，像是擂响的战鼓，风雷电火臣子般召之即来，它们是以天地为炉冶炼出的元素，于在死后汇聚，化作一道道虚幻的、吞吐天光的龙，这些龙形的光在空中飘舞，是黑龙竖起的、向整个世界宣战的魂藩。
如海的黑云再次汇聚，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要磅礴。
人们这才意识到，原来这头太古苍龙始终没有使出全力。
方才人们舍生记死的全力施为，对于这头太古苍龙来说，不过是消遣时间的嬉戏，如今荒野之上还有这么多大修士活着，只是因为这头龙对于人类并没有何等强烈的恨。
它是为天子而来的。
万里苍茫的原野上空，苍龙与金瞳遥遥相对。
同时。
人们的脚下。
无数金色的线在大地上亮起，切割成一个个怪诞的圆，全部幸存者都被笼罩在了这个圆里面。
金光一闪即灭。
地面上全部的人都消失不睹。
下一刻。
神守山外，这些大修士的身影再次显露。
那是神明的战场，再顶尖的人类高手也无法置身此中，所以，在神战真正开端之前，天子陛下启动大阵，将全部人都送离了那片神的生死之域。
宫语抬头。
全部的云和雾都汇聚向了战场，神守山的雨曾经停了，上空万里无云，阳朗得像个梦。
其余神女就在她的不远处。
宫语回首望去。
那几位神女或跪或坐，她们低着头，露出了微微痛苦的神色，时以娆亦半跪在地，以指点着眉心，红唇摇颤。
“还好么？”宫语俯下身，向时以娆递出了手。
时以娆睁开眼，望向宫语，一向淡漠的瞳孔中闪过了灰暗的光，犹豫之后，她握住了宫语递来的手，由她将自己推起。
“无事。”
时以娆念了念，说：“许是这传送大阵太甚颠簸，乱了心神。”
“时大神女已身娇体弱至此了么？”宫语淡淡一哂。
时以娆身披雪白莲袍，垂首不语。
其余神女陆续起身，亦沉默无言，她们齐齐望向南方，神战呈现在她们眼中的，只是漫天梦幻泡影的光。
没有一丁点劫后余生的喜悦，神守山反而更加压抑。
宫语未觉有异，只当是她们心系天子安危。
……
长安城。
林守溪与慕师靖出示了银制的道门弟子牌，畅通无阻地来到了城中，宽阔笔直的长街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十九年来，这是林守溪第一次来到这座繁华的首都。
他在神山睹过巍峨雄奇与天比高的建筑，也睹过珍奇无数灯火不夜的长街，但来到长安城时，他照旧被这座古城的美与强大所震撼了，真气复苏的六十多年来，这座城被一再修缮，虽比不得神山临崖而起的仙府楼阁，却也气派异常。
“乡野村夫终于进城了？这长安曲折宏大，你认得路么？”慕师靖掀起些雪白幂篱，瞥了林守溪一眼。她对于林守溪睹缝插针的嘲弄几乎已出于本性。
慕师靖很小的时候就来过长安。
她是道门的小圣女，出席过各种各样的典礼，她还记得她七岁那年走过这条长街时，道路两旁立满了人，缠满红绸的高头骏马走在前面，粉红色的花瓣大雪般纷扬不休，那时她是天之骄女，是举世瞩目的唯一，道门圣地在凡人心中的职位，远远超过了长安深处的皇宫。
“不是有慕姑娘领路么？”林守溪说。
“领路要支银子的。”慕师靖摊开手。
“先赊着。”林守溪说。
“哼，小心我将你带到黑街，把你给卖了。”慕师靖双臂环胸，悠悠道：“把你卖了以后，我就可以将小禾据为已有了。”
林守溪听了，忍不住又笑了。
“你笑什么？”慕师靖蹙眉。
“我笑慕姑娘这般喜欢小禾，却要眼睁睁看着她每日和你讨厌的人在一起睡觉。”林守溪说。
“你……”
慕师靖主动的挑衅被他一句话噎了回去，最可气的是，林守溪说的话还颇有事理，当初妖煞塔初睹小禾时，她就觉得，小禾哪里都好，唯独眼光低劣，看上了这个混蛋。
长安城积雪未融，一路白雪黑檐，宛若一幅墨水白宣纸的绘卷，瓦片上积雪绵白，白得像少女的裙。
沉默了一会儿，慕师靖停下脚步，贴到林守溪的耳边，问了一句什么。
林守溪念了念，回答：“全部你能念到的方法。”
慕师靖脸色更加阳沉，骂了句‘混账’后再不和他说话了。
他们径直走过朱雀长街，向着皇城朱雀门的偏向走去，宫城就隐在皇城之后。
临近朱雀门时，一记高亢明亮的曲乐声陡地响起，声如裂帛。
林守溪与慕师靖同时停下了脚步。
朱雀门前的人群似是被提早驱集了，清凉得吓人，大门前，只余一个身披明黄色衣裳的年青人席地而坐，手下按着一把古琴，琴的制式俭朴，唯在琴头雕了一头栩栩如生的龙。
黄衣年青人黑色的长发间，也生出了一对向后的犄角。
林守溪与慕师靖对视一眼，手牵着手，走入了这切切不休的琴声里，明明平坦的道路一下变得曲折难行，他们走了数步，竟如坠迷雾，又退回了原处。
“囚牛？”林守溪皱眉。
龙子作乱世界，唯独没有睹到这位鳞虫长子囚牛的身影，传说中，囚牛不嗜杀不好斗，专精于音律，它的音律即是它的道。
但今日，囚牛的乐曲并不动听，相反，它嘈杂聒噪，杀意冲天。
朱雀门前，囚牛抚琴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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