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台宫。
“今日，廷尉大牢无故满人，臣细问之下，发明是蒙内史城防军所致……”
李斯嘴上汇报着下午廷尉府的事情，脑子里在飞快旋转。
该如何撇开盖聂，将全部事宜都推在嬴成蟜身上？
他此次来是为了表忠心，是为了当丞相。
得罪人的事，尤其还是得罪始天子心腹，这种事能不干就不干。
李斯进来之前，始天子就表情不畅。
如今始天子听得李斯说的，还是他告诉李斯不用明日再来禀报的事，便有些不耐烦了。
始天子解开冕服最上面的扣子，紧紧领口，只觉呼吸都顺畅许多。
他没有打断李斯，继续耐着性子硬听李斯的廷尉府游记。
“……臣愤慨回府，欲换身衣物，着装得当再来与陛下分说。正更衣中，久未与臣交往的师弟张苍寻上门来。”
始天子对张苍有印象。
他记得张苍是韩非和李斯的师弟，一个白白胖胖粉粉嫩嫩的胖子。
但和韩非，李斯这两位大法相比，张苍实在是泛善可陈，毫不出彩。
韩非，李斯，能影响自己的决策，能决定国家间的计谋，而张苍却连登上秦国朝堂的资格都没有。
他也曾对张苍抱有等待，按照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说法，和韩非，李斯混在一起的张苍，也不应是个无能之辈。
而在单独召睹一次张苍，与张苍相谈一个时辰后发明，张苍的忖量理念不是法家，也不是儒家，而是神仙家。
神仙家以成仙为目的，器重养生修行，钻研天地至理，期望长生不死。
始天子今年一统世界，年满三十。彼时召睹张苍之时，始天子还是个两十多岁，壮志凌云的有为青年。
修仙养生？
长生不死？
朕要做开天辟地第一位一统华夏之人！
你快哪凉快哪待着去吧！
于是始天子顺手给张苍支配了个御史的小官。
对这位与他奇像韩非，能臣李斯同出一门的张苍，就再也不管张苍了。
听李斯提到与张苍久未往来，始天子内心不耐淡去了少许，平添一丝柔和。
“你两人走至如此地步，朕之过也。”
听了始天子的话，李斯内心窃喜，摇了摇头。
但在他刻板的脸上，眉眼间却满是努力遮掩却遮掩不住的失落。
他故作淡然道:“此事与陛下无关。”
说了这句话，在李斯内心最深处，一丝很细却很浓的悲哀钻了出来。
一个磕磕巴巴却昂藏而立的青年形象映照而出，那是他惊才绝艳的师兄，年纪轻轻就得了一个“子”字的韩非。
“师，师，师弟，非，非已是，是死，死人，你，你仍，仍，仍不放，放过非吗？”
“斯能以师兄之死，换得陛下三两同情，这比买卖大赚特赚。师兄能帮到斯，师兄该大喜才是。”
随着李斯的应答，那个昂藏而立的青年脸上露出失落，身影集失。
李斯一阵空虚，那种感到，与下午张苍推开他的手，径自离他而去时的感到，一模一样。
“韩非之死……盖聂，你出去，守在门外。”始天子不念让盖聂听到这则只有他和李斯晓得的秘辛。
“唯。”
盖聂领命，白衣凛冽，自李斯身边走过，打开殿门站在殿外。
站在殿门外，也是能听到殿内一般说话声的，始天子对李斯招招手。
“不必站在那里了，近前来，坐在朕身前。这是朕第两次唤你坐了，不成推托。朕记得你上《谏逐客书》时傲气凌云，何时变成了如赵高普通，谨小慎微的模样？”
“唯。”李斯压抑着内心狂喜，尊敬地道。
他说了那么多话，依然没念到如何在不言盖聂是非的情况下，把事情都推在嬴成蟜身上。
李斯并不晓得暗卫现实掌控者是嬴成蟜，不是盖聂。
在他念来，如果没有盖聂，那流连楼台的嬴成蟜，对嬴政底子就没有一丝要挟。
他苦思冥念不得其法，都曾经做好了得罪盖聂的准备。
没念到就在这时，嬴政竟然把盖聂支了出去，还让他就近言说。
真是天助我也！
这一刻，李斯内心被狂喜填满，那丝细却浓的悲哀，被挤压得烟消云集。
“陛下。”
李斯正坐在嬴政面前，低着头悄声道:“臣今日如此急迫，却是为陛下生死所急！暗卫统领盖先生，曾为长安君之门客，暗卫可能早就被渗透！长安君数年未曾上朝，今日却一反常态，这必然是渗透完成，要谋害陛下的先兆！”
“方才盖先生站在陛下死后，臣顾摆布而言他，不敢言说。臣心惊肉跳，生怕陛下有所闪失，盖先生很可能就是长安君的人啊！”
自己在殿外恭候如此之久，又冒着得罪陛下心腹的危险，再加上陛下因师兄之事，对我生出的亲昵之情。
眼角余光下始天子面无表情。
李斯内心念道：帝王不能让臣子晓得自己在念什么，陛下皮相上必然会很平淡，不会与我多说什么。但陛下此刻内心必定冲动不已，定会对我大加赞扬，这就够了！
“啪”的一声。
李斯刻板着一张脸，正念的美美的。
左脸猛然一阵麻痛火热，口中有了血腥气，头颅右偏牵扯得脖子生疼。
他身体向右倾倒，为了维持身体平衡，右手自然地一撑软榻，这才没有倒在始天子面前。
李斯不解抬头。
刚还唏嘘不已，对自己抱有歉然的始天子，已是一脸怒色。
为何如此？
这舛讹啊！
陛下皮相云淡风轻可也，对我赞扬有加亦可，唯独不应打我巴掌啊！
“成蟜为朕弟！绝不会杀朕。”
嬴政这一巴掌愤怒出手，打的李斯半边脸都肿了起来，嘴角渗出血迹。
李斯用袖子抹去嘴角鲜血，脑海一阵剧烈动荡，恍然大悟。
我懂了，陛下要对嬴成蟜下手，这是在让我继续进言！看来我李斯运气不错，歪打正着。
盖聂进宫，应该确实是受嬴成蟜指使，要谋害陛下行篡位之事，但如今已被陛下支服。
陛下从盖聂口中晓得嬴成蟜要对他晦气，决定先下手为强。
但秦法论迹非论心，毫无理由下手，会显得陛下刻薄寡恩，毫无兄弟之情。
而我的到来，让陛下找到了这个理由，我指证嬴成蟜。一位上卿做人证，这个分量够了。
陛下打我一巴掌，说出嬴成蟜是他亲弟的话，一是全兄弟之情，两是展示他是一位重情之人。
接下来就该是我继续指证嬴成蟜，有谋反意图。然后陛下做出虽然万般相信嬴成蟜，却在我李斯的一再进言下，不得舛讹嬴成蟜下手的模样。
事成之后，不管嬴成蟜是被杀还是被囚，陛下的名声都不会有太大影响。
而我李斯也将借此事，在陛下心中更进一步。
能在陛下心中进一步，那距离我在官位长进一步的日子，不会太遥远！
上卿更进一步，是丞相。
李斯念到这，马上一副忠心耿耿，视死如归的模样，一口血腥气地道:“陛下！绘师能绘龙的皮相，虎的皮相，却不能绘出龙虎的骨骼。你能看到长安君的行为，长安君的面相，却不能看到长安君的心。臣之所言，句句属实，长安君真的是要谋反啊！”
“啪！”
李斯右脸猛然一阵剧烈的麻痛火热，口中血腥气愈加浓郁，头颅左转牵扯得脖子要掉了普通。
左手还没来得及撑在软榻上，身体就曾经倒在左侧——此次挨得巴掌，比先前那下更重！
“朕说了。”
始天子一字一顿，无比仔细地道:“成蟜乃朕弟！绝不会杀朕！”
李斯看着嬴政怒色遍布的面容，只觉真实无比，他竟是看不出一点破绽，比他先前伪装的表情像多了。
李斯趴在地上，拿袖子去擦右侧嘴角鲜血时，发明右侧牙齿有些晃动，这一巴掌竟是打的他牙齿紧动。
李斯忍着两颊肿胀的剧痛，内心惆怅不已。
陛下，你还要装几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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