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东市，一片祥和，史高正在笃悠悠地喝酒。那日陪天子过来喝了葡萄酒，心里也就放不下，今日得闲，又过来喝上了。
溘然，街上传来一阵嘈杂声，他伸出头看去，是几个浪荡少年在打骂，听他们所言，仿佛是讨赌债。吵着吵着，便打了起来。几个人围着一个背着马鞍、衣着似家丁的少年郎拳打脚踢。少年郎寡不敌寡，丢下马鞍，抱着头满地乱滚。
史高觉得那少年郎有些眼生，仔细回念，觉得曾在霍府睹过，仿佛是个马夫。霍光葬礼那日，看到这少年郎牵马挂车，所以有些印象。
他心中咯噔一下，放下酒杯，起身走出店堂，上前叱道：“公开场合之下也敢打架打斗，斗胆。”
那几个恶少睹他气量气度轩昂，估摸是个官吏，也不敢回怼。这时又有几个市吏围了过来，这几个恶少嘟囔了几句便走了。
史高掏出官凭给市吏看过，示意他们别管了。待围不雅的人都集了，他上前抬脚轻轻踢了踢还躺在地上的少年郎：“起来吧”。
少年郎察觉恶少曾经走了，便一骨碌爬起，用护袖擦了擦嘴角的血渍，又拂了拂裤子蔽膝上的尘土，过去捡回马鞍。
“你是什么人，竟然在大街打斗。”史高板着脸说道。
少年郎看他像是衙门官吏，也不敢冒昧，犹犹豫豫答道：“我没有打架，是他们打我。我是，我是霍府家丁。”
史高心忖果然就是那个小马夫，还是故作惊讶说道：“你是霍府家丁啊，怎么这般狼狈啊。”
那少年郎神态沮丧，低头擦拭沾了泥土的马鞍。
史高道：“我与霍家颇有友谊。你既是霍府的人，也是有缘，走，喝点酒歇息一会吧。”背着手朝酒舍走去，又回头叫他跟上。
少年郎先是一愣，然后面露感激之色，颠颠跟上。
两人进了酒舍，掌柜便过来召唤坐下，摆上酒菜。
史高给少年郎斟上酒，随意问道：“这位小兄弟，怎么称号啊。”
少年郎双手端起酒杯，先敬了史高，答道“小人名唤张章。”
“张章？哪两个字啊。”
“前面一个弓长张，后面一个立早章。“”
史高恍然大悟：“我晓得了，你父亲家是姓弓长的张，你母亲家是姓立早的章。”
张章点点头。史高调侃道：“你父母取名也是够省心的。”
张章讪讪道：“我家亲戚也是这么说的。”
“小兄弟，那我就叫你章郎吧。”史高才说出口，溘然觉得这个叫法有点古怪，但念了念，仿佛这个称号也是可以的。
张章没觉得这个称呼有什么欠妥，拱拱手，巴结地问道：“兄长如何称号？”
史高道：“我叫史高，你就叫我史兄罢了。”
于是两人便“史兄”、“章郎”叫喊着，推杯换盏。
史高问起今日为何与人争吵。张章吞吞吐吐说道，短了赌债，也不是不还，只是今日出来取修好的马鞍，身上没带钱罢了。
史高笑道：“是呀，霍家是显贵大族，你在里面做事，怎会没钱。”
张章一脸尴尬。他虽说是霍府家丁，不过也就一个养马奴。今日危难中为史高所救，又是称兄道弟，心中冲动，但凡史高好奇问些霍府的事，都是有问必答，显摆自己在霍家并非无足轻重。
他看看摆布没人，侧过身，神秘兮兮地说：“霍府怕要失事。”
史高闻言一怔，旋而假装毫不在意的模样，问道：“能出什么事。”
张章道：“这几日霍府的子侄女婿经常聚在一起议事，神情很慌张的。”
“一家人在一起说说话也是常有的事。”史高漫不经心肠说。
“他们要找一个人，好像叫淳于几，很着急的，还让女婿范明友去了朔方。”
“淳于几？”史高听到这名字有些耳生，但一时念不起来这是何人，一面思索一面随口说道：“你怎么晓得的？”
张章睹自己说的话引起史高器重，很是得意，道：“我的相好是显夫人的侍女，她告诉我的。再说我是管马的，这几日霍府把马匹都用出去，并且都跑得很累。”张章痛惜马匹，说到这里竟有些愤愤不平。
史高还是没念起淳于几是谁，微微皱起眉头，奇而抬头，却瞧睹张章神情慌张地注视着他，于是展颜一笑，举杯道：“喝酒，喝酒。”
张章也举起杯，两人一饮而尽。
史高召唤他吃菜，然后放缓语气，不紧不慢说道：“霍家的事我们是管不了的，但自己的事不能大意。霍府这番活动，必有蹊跷，一旦出了什么事，百口上下一个也跑不掉，你也跑不掉。所以，小兄弟啊，这可关乎你自家性命。”
张章听了这话也害怕了，忙问怎么办。
史高道：“你呢，在霍府做事，也没有其他去处，当下还是留在霍府为好。不过，如今霍家不像大将军在时那般威风，朝廷里有许多人巴不得他家倒台。而霍家还不知支敛，时常惹是生非。”
张章点点头：“霍府确实大不如早年了。若是早几年，那几个人怎敢当街与我讨债。”
史高诚恳地说道：“所以你也要留意霍家人的活动，一旦发明霍府要失事了，那还来得及跑。”
张章何曾被人如此关心，感激道：“史兄啊，我在长安并无亲人，把你当作兄长，有什么事的话，你必然要救我啊。”念了念又说：“史兄啊，我也不晓得怎么办才好。如果霍府真的要出什么事，你可要帮我拿主意的啊。”
史高连连点头，随即从衣袖里摸出一块金饼，塞在张章手中，说你先还了赌债，也要对那个相好的小姑娘好些。张章握着金饼，眼泪都要掉出来了。
两人酒足饭饱后走出酒舍，史高与张章告别。
街上人并不多，阳光白晃晃的刺眼。他深吸一口气，不停地念叨“淳于几？淳于几？淳于几这个名字怎么这么生悉啊。”溘然一激灵，“淳于衍”，一个深藏在脑海里的名字脱口而出。
当年许皇后病故，刘询悲哀之余，疑惑有人下毒。为避免被人诟病意气用事，刘询没让许家参与查案，而是命他去彻查。宫廷女医淳于衍是重点疑惑对象，后来由于霍光干涉，此案最终不了了之。他那时晓得淳于衍有个侄子叫淳于几。
霍家为什么要找寻淳于几，史高稍一思索便大白。
当年他就认定是淳于衍谋害了许皇后，并且肯定是霍家指使的，只是没有找到证据。不过，那时霍光一手遮天，贵为天子的刘询也只能隐忍，史高更没法深入查下去了。
“淳于几是淳于衍的侄子，手里很可能握有淳于衍留下的霍家谋害许皇后的证据。霍光死后，霍家害怕旧案重提，所以大动干戈找寻淳于几，未雨绸缪。”史高不禁冷笑一声，“还让范明友过去查找，看来真是心虚了。”
史家虽然是外戚，但一直被霍光压制，刘询亲政后，史高职位迅速提高，成为天子最宠信的大臣，所谓帷幄近臣。从史高的立场来说，也是很念看到霍氏被打翻在地的。
“霍氏终于露出破绽了。”史高心中喊道，兴冲冲朝未央宫走出。
他晓得，对于许皇后之死，天子一直无法释怀，并且天子对霍氏的嚣张跋扈也已忍无可忍。
然而才走了几步，他又停了下来，“就这么去睹天子，说霍氏指使淳于衍毒杀了许皇后。证据呢？这天大的事就凭一个养马奴和一个侍女偷听到的几句话？再说，如果淳于几手里并没有证据，那该如何支场。”
念到这里，他惊出一身冷汗，连连自责，“太鲁莽了，太鲁莽了。”倚着墙角颓然坐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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