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相听到天子问起副封到底是怎么回事，小心翼翼回道：“孝昭天子一朝故大将军霍光领尚书事，曾定下制度，吏民上书，需备正副两封，领尚书事者可先开拆副封不雅看，若言之有理，便将正封呈上，若所言不善，可以将正封放起不奏。”
刘询表情刚刚好了些，这时拍案而起，愤愤道：“这不是敝塞言路吗？”他突然惊觉，自己登基六年多来，就像一个木奇一样，什么也看不睹，什么也听不睹，不觉凄然一笑。
他慢慢踱到门口，背着手朝天井望去，明媚的阳光下，满院郁郁葱葱。
魏相和史高将天子表情变化看在眼里，两人面面相觑，不敢言语。
刘询心境逐渐和悦，他支回视线，缓缓转身，对魏相说道：“你拟个诏书，明日朝会我便下旨废弃副封，官吏庶民可以直接向朕呈递奏章，不必经过尚书台。”
魏相道：“臣领旨。”
魏相和史横跨了宣室，惊魂未定。
史高沉吟片刻，道：“丞相如何看待今日之事？”
魏相脱口说道：“霍山截留朔方奏书，也在他职权之内。实在天子一怒，在于君臣归位。”
史高瞅了他一眼，笑道：“倒是我愚钝了。”
魏相一时不知如何回应才好，呆在那里。
史高反而不好意思了，找话岔开，道：“丞相，你说霍山为什么要拦下朔方的奏报。实在他就是递上去，也没什么利害关系。”说罢这话，忽而心中一动，两眼呆滞望着远处。
魏相瞧他这模样心中诧异，连声唤道：“侍中，侍中。”史高陡然惊醉，尴尬地笑了笑。
魏相困惑地打量着他，问道：“侍中可是念起了什么事吧。”
史高靠近他轻声道：“丞相可记得范明友前些日子请了病假。”
魏相点点头：“是的，范明友休沐两十日。”
史高摆布扫视一遭，神秘兮兮说道：“范明友去了朔方。”
魏相闻言大惊，险些跳起来，脱口喊道：“怎么可能？”
史高伸出手唆使意轻声。魏相这才发觉他俩还在未央宫，轻轻咳了一声，拢起手与史高并肩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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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宣魏相进宫以及追查朔方奏报之事，迅速传到了霍府，同时传来的，还有天子将下旨废弃“副封”的消息。
霍氏权倾朝野，女儿霍成君又贵为皇后，宫中自有许多人趋炎附势，未央宫里发生的事，霍府立即就可知晓。霍禹赶紧召集霍家寡人商议怎么应对。
将朔方奏报拦下来的是领尚书事的霍山，他底本就是一个没有主睹的人，只是由于霍光的运作，将他和霍云过继给了着霍去病早夭的儿子霍嬗，于是有了霍去病孙子的身份，获享冠军侯遗泽。霍光死后。他被封为乐平侯，领尚书事。
“那个魏相还去了尚书台查找朔方的奏报。打消副封，也必然是他撺掇的。”霍山这时心慌意乱，不住埋怨身为大司马的霍禹让他担事。
霍禹也不分辩，这都是冯子都出的主意，他盯着冯子都，等着拿主意。
冯子都嘴角上挂着一丝冷笑，并未言语。
霍山有些恼了，背气道：“天子若有怪罪，我一人顶下来便是了，不会牵连你们的。”
霍禹生怕冯子都尴尬，赶紧斥道：“你怎么说话的。”又赔笑道：“冯君别与他普通睹识。”
冯子都只是微微扬了下嘴角，思忖一会，道：“这事不必太在意。”
霍云烦他这种自以为是的做派，忍不住呛道：“怎么能不在意，天子要追究的。”
冯子都沉下脸，冷冷瞥他一眼。霍禹睹状，赶紧对着霍云斥道：“你别插嘴，听冯君说。”
冯子都眼神中闪过一丝歧视，不紧不慢说道：“按照故大将军定下制度，乐平侯奉旨领尚书事，自然要与天子分忧。支到奏报，需分出轻重缓急，择些要紧的上呈天子，其余的可以由尚书台处置。所以，将朔方奏报留档并未逾制。皇上问起，只需说明留档的理由便可。
他停下稍稍念了一会：“理由嘛，就说此次边争因误会而起，边郡自可处置，并无战端蔓延之虑。当下朔方边争已然平息，理由也就更充分了。不过，那个当朝丞相魏相与我霍家有龃龉，不成不防。”
霍禹听他这么一说，再细细揣摩，甚是佩服，由衷赞道：“冯君果然睿智。”又感喟道：“听闻魏相准备给天子上疏，要削损霍氏权势。之前韦贤任丞相多好呀。”
霍云咬牙道：“那个魏相去了宣室殿就没有功德，早晚将他除掉。”
霍禹乜斜他一眼，道：“你可不能乱来啊。”
霍山只要能推卸责任就好，这下表情放紧，调侃起了霍云。未几，三人又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冯子都压根就瞧不起这几个人，便起身出门，来到天井中。长安八月的傍晚曾经有些凉意，他衣着单薄，不禁打了个寒战，但也不念回屋，于是拢起双袖，任凭金风抽丰吹动长发。
霍光死后，他就觉察到天子在逐步削弱霍家的势力，并且坚定不移。现在，他最担心的事也来了，从宫内传出消息来看，刘询已下决心废止副封。
冯子都内心由衷敬佩大将军霍光。霍光当年辅弼幼主，依附所谓“成王不疑周公”，设立了副封制度，说是替天子分忧。
按此制度，吏民上书，须有正副两封，先由领尚书事的官吏将副本阅读一遍，如果认为所言尚可，则奏之，不成，则摒去。天子能否看到吏民上书，决定权尽在领尚书官员手中，而掌管尚书事的，必是霍家人。
“废止副封”，无疑是撤掉了霍氏放在天子与吏民之间的屏障。霍氏毒杀许皇后之事，朝野早已传得沸沸扬扬。此前碍着霍光的权势，无人敢奏，奏了也无法直达天子。如今副封打消，一旦有人告发，霍家无法像霍光当年那样肆意拦阻。
“刘询对许皇后之死从未疑惑？”冯子都摇摇头，他相信天子只是隐忍不发，等待时机。
他又念，如果天子拿到证据，确定是霍显指使人谋害皇后许平君，会如何处置霍氏。是顾念霍光拥立之功而放过一码，还是赶尽杀绝？当然，他一直是往最坏的结果去念，所以要不遗余力掩盖这件事，至少不能让人找到证据。
未雨绸缪，他也为霍氏设念了三条出路，上策是结党摄政，权倾朝野；中策是审时度势，附庸皇权而求自保；下策就是谋反，取而代之。但这一切，又能与谁商议。
冯子都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千般无聊，双眸漫无目的的巡睃四周。一低头，却睹一只小青虫从草丛中飞出，透明的薄翼在阳光中折射出绚烂的色彩。
他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眼光随着小青虫移动。小青虫忽起忽落，不一会，又飞进草丛中，消失不睹了。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于我归处。”他低声吟罢，旋而沉思，“这小青虫虽然性命长久，但俏丽、自由、康乐。倒是我们，叹其苦短，自己却终日沉溺在忧虑和伤感中。”不由得长感喟。
这时，他听得死后有窸窸窣窣的裙裾飘舞声，回头看去，霍显笑盈盈的站在那里。
多年来，他一直将自己藏在淡漠的躯壳里，只有这个女人让他感到了温暖和安适。
“我或许只是因为她而努力舞动翅膀，苟且的活着。”他溘然有种念哭的感到，却又使劲呡住嘴，挤出几分笑容。
霍显走了过来，依偎在他怀中，仰起脸，双眸迷离，说道：“风寒，别着凉了。”
冯子都温柔地搂住她，强忍着不让泪水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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