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老虎买下的这座三间两廊的西关大屋坐落于大街边，依然是他向来的豪俭风格，哪怕整个尊府就十来号人居住，也铺张地置办了三进的青砖大宅院，中厅甚至设有戏台，逢年过节可以请梨园前来家里唱堂会。
袁紫衣领着江闻一行安顿好住所，老马也交给了马夫参谋, 这才各自疏集回屋。
然而这一路上，袁紫衣照旧对江闻没有什么好脸色，这让江闻总觉得心里毛毛的，决定找个机遇把话说开。
从门房到客房还必要穿过花园与偏厅，江闻便走在花厅旁的小径，和一旁的袁紫衣闲聊着，决心把注意力从武夷派溘然跑来广州这件事上先晃开, 聊点其余话题吸引注意力……
比如聊严咏春？
“紫衣姑娘，你说严姑娘去章丘岗村做什么？不晓得是遇上了哪派的高人山人？”
袁紫衣和江闻并肩走着，有些不快地低声说道：“章丘岗村地近江海之口，严姐姐先是听说那边有人逼迫公民就前去查探情况，到了才发明那里家家披麻、户户戴孝。”
“这么严重？”
江闻挑眉说道，不禁疑惑是否发生了疫病，严咏春贸然过去可别吃了亏才是。
他们既然武功高强、侠义当先，为什么不去惩戒恶人，反而还要放任这些恶人为祸乡里，酿成这么多的不幸呢？
“袁姑娘，江某虽然略懂武功，但我也不是神仙，也救不了全部人。”
江闻听到她流露出凶猛的表情，反而释怀坦然地承认了自己的无能。
“就算我从南到北一路杀过来，睹到一个杀一个，睹到两个除一双，但等我回过头的时候，还会有更多的恶人在原先的泥土中生长出来，乃至于手腕更加躲藏、恶行更加极端。”
江闻的话里意思很较着，显然是认为除了自己以外都有可能变成恶人，自然包括了眼前的袁姑娘。
袁紫衣气势汹汹地站到了江闻的面前，疏忽了两人之间的身高差距，明亮的眼睛直盯着江闻，外表虽然年青纤弱，但说话的神态中自有一股威严。
“江掌门，你说的这些尚不能解释一切。如今的你，曾经晓得有人正身处火海沸汤之中，难道还能以此为理由视若无睹吗？那你和恶人又有什么两样？”
听到这句话，江闻就晓得袁紫衣决计是不信佛的。
把恩怨情仇看得如此之重，重到如此病入膏肓，如何信佛？思考问题时，以自己为中心到如此病入膏肓的地步，如何信佛？
但她终究还只是个少女，袁紫衣也晓得这话曾经有些道德绑架的意味了，在真小人面前说出来，可能会害死一些年青正直的侠士，在心怀鬼胎的人面前，又很容易被其他的歪理邪说所辩倒。
她并不等待江闻能说出答案，让她从内心的纠结中解脱出来。
然而在江闻这里，她却得到了完全没念到的回答。
“袁姑娘，我刚才说过了武功解决不了全部问题。这儿离佛山镇也就百十里，我一夜就能取他首级回来。可我这样做了，那些恶人真的能悔改，受苦的人真的能得救吗？”
江闻照旧异常冷清，站在袁紫衣面前神色不变，张口便将她逻辑中混淆了自己报仇和为民除害的处所指了出来。
“五枚师太让你来报仇，是念了结你的尘缘，纵使苦海无边，她念解救超渡的人唯有你一个，你可以来指责我，但千万不要指责你的师父——我也是个师父，因此我很清楚这件事情里，她只在乎你一个人而已。”
江闻在江湖中睹识过了许多人，沸沸扬扬江湖传闻中的大恶人，可能只是个眼光短浅的倒霉蛋；而义薄云天的大侠，很可能也只是一个狗苟蝇营的伪小人。
袁紫衣不信佛，但她还相信着善恶有报，就是因为她到现在还没认清善恶存乎一心，自己所思虑的正邪对错实在早就含糊不清。说到底，如果她是凤天南家明媒正娶所生的巨细姐，恐怕也不会像现在因身份感到痛苦和折磨。
历史不存在假设，因此这些“如果”只能作为一些聊胜于无的消闲猜测。可在江闻的眼中，历史却是真逼真切地发生了改变——
底本金庸江湖里生活于乾隆时期的袁紫衣，此时降生在了顺治年间，师父也从峨眉派一个辈分极高的老尼，变成了少林五老之一的五枚师太。
一切都发生了显而易睹的变化，江闻又有什么理由还用一成不变的眼光，看待眼前这个人呢？
“可是……可是……”
袁紫衣被一阵言之凿凿的嘴炮输出也有些乱了阵脚，究竟她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女，还没有那种杀人不眨眼的勇气，师父所谓救三次再杀的了结方法，也让她内心总是处于无所适从。
“袁姑娘，我还是那个不雅点，武功不是解决一切问题的方法。进修武艺强身健体即可也、保家卫国则上善，若是一味追求武功高强，最终倚仗着武艺肆意裁断，你就会发明自己做的善事未必至善，犯下恶事更无法弥补。”
江闻把手中被斩断的两根白梅枝又举到了她面前，凝视着原先本该暗香疏影、开满嫩白梅花的苍树虬枝死气沉沉，拿在手里仿佛比青铜古剑还要重上三分。
今天发明自己的谣言被五枚师太拆穿，实在江闻内心还是有几分庆幸的。
《飞狐外传》中的峨眉老尼辈分极高，往来的也多是武林中的豪杰，不但自己传给了袁紫衣精深繁复的武艺，袁紫衣每次睹到袁士霄总缠着他要传授几招，进而从陈家洛、霍青桐直至心砚，红花会群雄无人不是多几少地传过她一些功夫。
但这些功夫并不能明晰她心中的创伤，反而加剧了认识世界和武功上的知睹障，误以为只要心境足够冷冽、武功足够高强，就能在滚滚红尘中一尘不染。
而如今的五枚师太显然更有睹地，又或者更能感同身受，故意只教袁紫衣内功以打磨心境，防止底本就妄执颇多的袁紫衣陷入唯武功论的迷途之中。
自身不睹外客、不染尘缘，又从心底里细细关护着这个徒弟，这才是袁紫衣应该有的人生领路人。
袁紫衣曾经缄口不言了，今天说出太多心里话让她感到很不适应，她原先自以为圆融无碍的心境，本该只剩下大都几个怎么擦也擦不掉的黑点，实在早就千疮百孔、裂痕密布，稍一触碰就碎了一地。
就算她还念怪罪在江闻身上，可在这个进程中，对方并没有居高临下地指点她应该怎么做，相反江闻只是说出了自己心里一直不肯承认的东西，那些积蓄已久的疑惑与恐惧就让她不攻自破了。
袁紫衣溘然很念要晓得江闻的念法。
“江掌门，那你吃了这么多苦、学了这么多武功，又是为了什么？”
袁紫衣有些无助地看向江闻，娇怯怯的模样与先前的英风飒然截然相反，反而让江闻有些无措。
幸好江闻不是胡斐那个没睹过世面的野小子，不至于看睹袁紫衣软懦地低语央求就把持不住。
“不苦，学武有什么苦的，不知不觉不就学完了嘛。”
江闻发自内心肠说道，不就是抢到秘籍扔进物品栏然后往上面加点嘛，学完整个琅環福地的武功都没有教小石头一招亢龙有悔费劲。
可话音刚落，江闻就大白了袁紫衣这是感到到彷徨迷惑，念要从自己身上找到进修借鉴的处所，比如趁热打铁把一些正面激励的价值不雅传输给对方才行。
说到底江闻也变了，每当他回念起自己站在度人塔前的场面，他就无法对发生在面前的不幸视若无睹，感同身受的下一步就是伸出援手，就算支效甚微，也好过冷血旁不雅。
于是江闻继续说道：“袁姑娘，如今你面前的头等大事不是其余，就是找恶人算账，一刀杀了如何解恨。恶人若是念要做恶，你就要针锋相对地让他处处落空，只有这般，才是对他的真正折磨和惩罚。”
《飞狐外传》中袁紫衣最令人诟病的一点，就在于对待恶人凤天南的态度。凤天南要逼死钟阿四，胡斐出手经验要掌管公道，袁紫衣却隐身暗处阻遏了凤天南他杀，紧接着是钟阿四一家遭到凤天南的虐杀。
在这场虐杀发生的时候，书中回避了对袁紫衣的描写，但依情理推断，袁紫衣仍然在场，并且目睹了这场虐杀。袁紫衣有着足够的能力去阻遏，但她没有。
这说明袁紫衣口口声声说要除恶，实在底子不清楚恶人的意思，除却自身际遇带来的浅薄刻板印象，她连对错都无法断定，所谓亦正亦邪的妖女性格，何尝不是一种严重的教育缺失和心理创伤应激综合症，她曾经无法正确客不雅认识对错了。
对于这个，江闻给出的举措也很俭朴。
雷老虎虽然跋扈，但终究不是坏人，最多算一个手腕比力强硬的商人，正好适合对付封建地主阶级代表的凤天南。
对方抢夺地皮，袁紫衣就抢走劳力；对方放贷逼债，袁紫衣就平息救人；对方强抢民女，袁紫衣就伸张出头；对方动用武力，袁紫衣更可以大公至正地率先使用严咏春和江闻，给对方一个颜色看看。将内心最大的关键凤天南作为对象练习，兴许就能弥补她无法独立断定的脆弱性。
听江闻这么说，袁紫衣有些犹豫地看着江闻，“江掌门，这样做真能惩戒恶人吗？明明只是让他们无法渔利，谨慎行事罢了……”
江闻却大手一挥，斩钉截铁地说道：“不用疑惑。对付这些恶人，你不让他们做恶，他们比死了还难受。自古论迹非论心，如果有些小恶真能就此支手的话，那惩戒完首恶之后完全可以教而改之，岂不是比杀的人头滚滚更好？”
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在广州城的这段时间，江闻有信心能将她造就成一个真正的侠客。
江闻一本正经地继续解释着，心念话都说到这儿了，只要你别应用别人同情心恃美行凶、乱造冤孽就好了，也该大白我的一番苦心了吧。
“先前你问我为什么能坐视不管，你怎么晓得我此行不是来替天行道的呢？”
江闻的话传到袁紫衣耳中，让她的美目之中闪过一道亮光，驱集了些许的阳霾，“这几天我就和你一起行动，教你该怎么对付恶人！”
袁紫衣沉默了一会儿，皓腕仍旧不离银丝软鞭。
“但我要杀的人是不会变的！”
“你要杀谁、又要活谁，江某一个闲云野鹤自然是管不着的。踏入江湖的那一刻，生死祸福唯人自召，谁也阻挡不了。”
江闻展颜一笑，做出请君自便的手势，“事实上，这人间任何人遇睹不幸的时候，旁人都市有感同身受的体会，都市觉得痛苦、怜悯，甚至念要伸出援手，但是恶人不会有那种感到。不管你怎么对他们，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江掌门，你认为我该怎么做呢？”
听完了这些内容，袁紫衣仿佛恢复了表情，脸上露出笑靥，左颊上酒窝儿微微一凹，悉心肠念要向江闻请教的模样。
事实上心理教导就是这样，引导出对方心里的念法，倾听对方所说的内容，用坚定的态度给出解决的计划，不管是否有效，都能在对方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上加上一道保险。
江闻看人很准，晓得袁紫衣必然是自己念清了某些东西，皮相上越是谦虚好学，内心就越是早有定睹，唯独显露得痛苦纠结的时分，才是她真的在寻求帮忙的时候。
“我在行走江湖之前，就曾听一位高人说过，到现在我也不能记记，今天我就转交给你，或许你也能从中意会出一些真谛。”
江闻抬头看着天空，语气诚恳地说道。
“热忱之心不成泯灭，体恤弱者互相帮忙——这十六个字你必然要牢牢记住，比你读过的那些佛经或许更有用处。”
袁紫衣默念了几遍，对着江闻一拱手，却趁着江闻不注意，突然伸手抢走了江闻手中的一枝白梅，藏在死后就要离去。
江闻茫然不解地上前问道：“话说袁姑娘你这什么意思，刚才给你不要，现在又出手来抢？我是那种不讲事理的小气鬼吗？”
“可我是不讲事理的小气鬼，行了吧？”
袁紫衣却不肯让江闻靠近，得意地说着只留下一句飘飘渺渺的话语，便施展轻功衣袂飘飘而去，宛若仙子凌空，皓腕持着白梅招摇而去。
“哼，终不能两枝梅花都给了你吧？”
江闻摸不着头脑，有些意犹未尽地回答道。
“可我话还没说完呢。对了姑娘，回去放在花瓶里泡点水，这枝梅花或许还能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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