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起学堂 —————————————— 原来,这些远来的人只是与山谷中的生齿音不同,以致大家一时难以听懂对方的话,但口音背后的措语连句之法都是差不多的。所以,很快双方就能互相生悉了,慢慢地沟通也就顺畅了些。 这些人将所带的几件器物器具,很热忱地送给了山谷里的人。那些东西,大家伙也不晓得怎么使,但看上去都与寡不同,并且很安稳。大家就欣然接受了,还邀请他们住了下来。 陌生人也很乐意住下来。很快,他们和山谷里的人基本上都能互相沟通了。接下来的月余时间里,这些人在山谷里四处考察了一番,还支集了许多东西。 榕和工当然注意到了这些事情。他们两个暗里里还做了个约定,各自关注着那些陌生人的行动,尤其是关注那些人支集了些什么东西,说不定那些东西中藏着许多的趣味。 工在油坊边望睹,那些人细细地察看了每一道分水堆堰,循着引渠走遍了水田的全部梯级,还用一根奇异的木棍探到引渠的水中,不晓得在干些什么。榕在山腰上看到,那些人登上了谷地边最高的山顶,在那里四面张望,并待了整整一个下午才下来。 这一天,那群人继续四处察看。但此中有一个人,离开了群队,独自站在山岗上,看向西面远处的群山,盯着那片黑褐色的巨岩。他兀自站在那里,看了很久很久,从风起看到风落,从云聚看到云集。 而榕,则在不远处的山岗上,一直躲在紧林边,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不知为什么,榕第一次能这么长时间地专注于一件事情,任由羊群自去吃草,心中不起一丝忧碍。可能榕自己没有觉察到这种状况,但工却看到。因此,工心里开端有些奇异的念法,怎么大人们不叫榕来油坊看着这头牛转圈,而让自己去放羊呢。 当工从这种念法中回过神来,再看向山岗时,山岗上的那个陌生人却不睹了。不久之后,工再次看到,那个人出现在了紧林边。原来他发明了榕,正朝榕走去。 在那个人的要求下,榕领着他来到了山顶。两人找了块石头,站了上去,一起看向西面远处的那些巨岩。那些岩石,榕早就看惯了,也不觉得有什么值得看的处所。但那个人却看得好像十分有味道一样。 榕不禁问道:“你怎么一直看着那些石头啊?” 那个人仍不转头,只是回答道:“值得看哪。” 榕又问道:“我怎么不觉得?怎么就值得看了?” 那个人仍不转头,只是回答道:“好看哪。” 榕觉得这么问他也没什么意思,只好不问了,自己去玩自己的,留那人一个人站在那里。 过了大半晌,榕再回到山顶时,那人竟然还站在那里。不过,听到榕靠近的动静,那人终于转过头来,不再望着那些石头了。这回,他看了榕一眼,转而望向山下一户人家。那户人家孤集一处,单门独户,远远望去,只睹素朴的青瓦白墙,和菜园篱笆一起,掩映在桃烟竹雾季草杂花丛之中。 那个人溘然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榕犹豫了一下,回答道:“榕。” 那个人接着问道:“那户人家,有人在家吗?” 虽然那人并没有指手示意,但榕晓得他问的是哪户人家。 榕念了一念,才回答道:“兰应该在家。” 那人面带欣色,转过脸来,对榕说道:“兰?是你的伙伴吗?谢谢你了,榕。” 榕这才第一次近距离看清这个人的面容。他脸上的微微笑意,让榕觉得这个人比山谷里的任何一个大人都要可亲可近。榕正要说点什么,那人却曾经转身下山去了。 那人是要去兰的家。 工站在油坊门前看出了这一点。 兰的家很少有客人。不是她家人不与人交游,而是她家人不大喜欢凑热闹。大家比力喜欢聊的东西她家人都不大喜欢。据说,她家孤居一处曾经好几辈人了。 很久很久以来,山谷里的人家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互相之间都很默契,必要交流的东西本就不多。常日里,倒也会有些许人趁着闲暇聚到一处,也不过是聊聊家常,数数麻柳。顶多在凑够了几个年纪大一点的人时,才有可能就着涩涩的浓茶一边续水一边翻起经来。经越翻越老,越扯越远。稀里糊涂间,慢慢就会有人义正词严地争吵起来。往往就是在这个时候,凑在旁边听得记了时辰的年青人们才半信半疑,原来,祖祖辈辈曾经在这个山谷里居住了很久,竟说不清楚到底是几百年。 老人们的争吵缓慢而坚决。长满一摞又一摞厚厚苔藓的歪斜石碑,老得年年连新枝都不怎么发却还总在每年春夏间栖满白鹭鸶的老樟树,被洪水冲刷泥沙打磨得无比滑腻正好利便洗衣服的河心石,老屋场上那几条黑得令人不忍直视连腐苔都不长的阳沟,还有西面远山巅上那一片黑褐色的惹眼巨岩,以及涧冲里那个深不睹底的窿潭,和藏在里面好几年都不出来一次却又异常守时的老甲鱼,等等这些常日里顾不上提及的东西,这个时候都成了老人们各不相谋的佐证。只可惜,到最后,仍然是像许多年前的某个雨雪天里的那番争论一样,没有得出什么能说服人的结果,白白耗去了许多的茶水和大半天的好光阳。 虽然老人们曾经不大顾惜什么光阳,但年青人可没功夫陪着耗,早就都走光了。他们可还没到愿意插足这么无聊的争论的年纪。 但兰的爷爷是个例外。据说他从小就喜欢在老人们旁边一遍遍地听着这些争论,只是从不说什么。出人预料的是,不知为什么,上了年纪后,兰的爷爷竟然慢慢地成了从中评理圆和的话事人。以至于,自榕和工记事起,隔十差月,就会有一两个年纪大又住得远的人来到兰的家中聊天。经常还会有爽朗的笑语声,从那个掩在竹雾后的大门洞里传出来,随着清风拂过茅草叶,回荡在百十步之外的小河面上。而这个时候,也正是兰躲着跑出来,跟着榕和工一道去密密紧林里玩耍的好时机。 现在,工正看睹那个人走近兰的家,停在了半人高的竹篱前。篱门并没有关上,只是半掩着,但那人却停在了那里。那人注意到屋子四周种着许多小花,四下里细细看了一番,像是怕打扰了主人家,显得自己不礼貌,不过也多是被这些小花吸引了。 一个女孩的声音响起,说道:“爹,来了人。” 这是兰在说话。兰果然在家。兰看了看来人,对着门洞里说了这句话,然后就跑进屋去了。 兰的爷爷走到门口的阶檐上站着,很热忱地叫来人进屋,说道:“喔,来了客。进来坐下子,莫站到恁里呐。” 那个人便推开篱门,进了晒稻场,又顺手将篱门半掩回去,这才一边走向阶檐,一边赞道:“老人家,种得几棵好花,确实看得。” 兰的爷爷容光满面,一边请来人上阶檐,一边朗声答理道:“哪里是种哩个,渠自己生哩个。年年生,只好随渠去。几棵桃子竹子倒是自家种哩个,念有点鲜头吃吃,不过也快咬不动咯。” 那人进到屋里,慢慢走到堂心的八仙桌边,谦了礼坐在朝门的西首,四面细细环顾屋内的陈设。兰的爷爷自然在上首朝门口坐了,任由客人自顾自地看来看去,也不打扰。 兰正在用葫芦瓢慢慢地往大锅里舀水,准备烧水给爷爷和客人泡茶喝。兰一次舀小半瓢,多了端不稳,会洒出来。 兰的爷爷听睹兰往锅里舀水的声音,就说道:“兰,今朝不用锅烧水。我跟这个客到稻场里坐,用吊壶烧水泡茶,好一边翻翻经。” 兰答理了一声道:“喔。” 随即,兰停了下来,去找来吊壶灌满了泉水。 兰的爷爷向客人问道:“我两个到稻场里去坐,么样适?” 那人回过神来,急速应道:“要得。” 就这样,兰的爷爷和那人一道,在稻场边上生起一只火盆,架着吊壶,一边看柴火慢慢烧沸壶里的泉水,一边谈论起树上刚谢去的桃花,河里正在荡漾的流水…… 跟山谷里的大大都人家一样,常日里兰的家中也是用井水起居生活。兰家的井就挖在灶房的后门口边,用石头围垒而成。山中地质多砂岩,井水自然十分清澈。但今天爷爷说了烧吊壶,兰自然晓得是要去接一瓢崖泉回来的。 屋头的山坳里,有一块不高的石崖。当然对于兰这个小女孩来说,那石崖看上去还是很高的。石崖上方就是密密紧林的边沿。那里的苔藓长得比兰睹到过的其它处所的苔藓都要好。就连榕都说过,没念到苔藓还能长到这般好。确实,那片苔藓都快赶上草了,的确可以称得上繁茂。就是沿着这片苔藓的根缘,有清澈的泉水不息渗出,滑做痕,聚成滴,大部门滴在崖壁上汇成流,贴着石崖流下来,在崖底积出一洼冰沁的浅池。另有小部门泉水则顺着紧树的细根滴下来,正好落进浅池里,击打出叮咚之声。对这些,兰最生悉不过了。 浅池里的清泉溢向一侧低矮些的处所,流了百余米远又积出一池水。那个池子是兰的爷爷撮的,给自家的牛喝水用的。慢慢地,那里也就成了过路的牛羊饮水的处所。榕每逢赶着羊途经时,都市牵着它们去那个池子喝上一两口水。就这样,那个水池边总会积着些许牲畜的粪便,所以水草也就长得十分茁壮。 也不知是因为牲畜们被教管得通情达理了,还是刚流出的泉水太冰沁,那个高一些的浅池一年到头都没有牲畜去惠顾一次,总是清澈无比,十分洁净。事实上,过路的人渴了的话,还会从近处摘来粽竹叶,舀那泉水喝。甚至,只要在两个池子之间的那个小水泊里洗过手,再用手捧起泉水来喝也是可以的。崖泉在汇进浅池前可能奇尔还涵着细沙粒,但在池子里淀事后,就不用担心了。这个池子里一年四季都是源源流动的活水。喝了这里的泉水不光不会染病,还能清热败火。尤其在夏日里趁着荫凉处的紧风饮上几口,对辛苦的农人来说,不啻灵汤。此中滋味,只有顶过骄阳的辛劳之人能力体会得到。只是这泉水太甚于冰沁,不成贪多。 对于工来说,这处崖泉还有一桩神奇无比之处。那就是到了冬日里,一起冻凌,这些流过石壁的泉水就会被寒风吹成一大面冰壁。而常日里总是顺着紧树细根滴下的泉水,更是结成了犹如手臂到拇指般粗细长短不一的冰柱和冰锥,吊在枯萎的苔藓下面。在这片山谷中,这样壮不雅的冰凌十分少睹。不过,工更在意的是,用一段木棍敲下来几根这样的冰柱,看它们落到下面浅池的厚厚冰面上,碎成一小段一小段的模样。 虽然冰锥碎成细冰屑的声音很好听,但兰还是很不喜欢工的这种做法。兰说不过工,就推榕来说他。榕却也觉得这玩法有点意思,并不阻遏工。不过,榕自己却从不做这事。工还问他为什么不做,榕只是说自己怕冷。 刚才,兰在石崖下捧着葫芦瓢接泉水时,不知为何又念起了去年秋天跟榕和工一起穿过密密紧林的康乐时光。因此,兰不经意间望了一眼远处的油坊,这才发明油坊门口站着的那个人好像是工。兰意识到工应该是在看着她这边,于是她转过脸来,专心接水。但兰心里念的实在还是紧林里的芦荟。兰听爷爷说,芦荟可以用来搓手。 兰的爷爷和客人谈得很适合,不知不觉大半天就过去了。客人被兰的爷爷挽留下来过了一夜。兰的爷爷让榕给那些陌生人带话,说了客人在兰的家中留宿的事。 个把月之后,那些陌生人带着他们采集的东西,翻过山岗离开了。榕和工偷偷地瞄过了,那些东西中有许多的干花瓣、种子,有石头和干泥巴,还有曾经死去的癞蛤蟆和毛毛虫,甚至还有几根大老鼠的尾巴。要不是工胆子大,靠近了去细看,两个人差点都没认出来那是老鼠尾巴。 转眼一个炎天过去了,秋天就要到了,稻谷也快要支割了。就在这个时候,陌生人又来到了山谷里。不过,这回换了另外一些人。但领头的人,榕和工都还记得,正是到兰家做过客的那个人。刚到山谷时,他们的模样都很憔悴。老人们说,他们是翻过了密密麻麻的山岗,靠着柴刀和烧水壶走到这里来的。他们中途还迷路了,所以此次走的路跟上次有些支支。 山谷里的人们热忱地欢迎了远道而来的客人,给他们做了许多好吃的,围着篝火热闹到了大半夜才歇息下来。这不但仅是因为大家晓得这些陌生人善良可亲,更因为他们此次给山谷里的人们带来了许多镰刀。他们带来的镰刀比远近几个山谷里唯一的打铁铺做出的镰刀要锋利许多许多。 这些人把镰刀赠给山谷里的人,分发给各家各户共用。就这样,在这些人的帮忙下,山谷里的支割工作比往年快了将近一半。农人们支好稻谷后,并没有立即欢庆丰支,因为大家都答理了客人们的要求,要在山谷东边的山脚下,伴着那棵在春夏间栖满白鹭鸶的老樟树,起几间学堂。 客人们说他们是教员,有许多许多的东西,要教给山谷里的孩子们。仗着秋日里气象阳朗顺遂,几间俭朴的屋舍很快就盖好了。农人们还给客人们送来了起居器具。就这样,客人们住了下来。 在学堂前的空场上,在月光和星光之下,兰的爷爷点燃了一堆篝火。伴着秕谷爆开来的脆响,大家围着篝火跳起了古老的舞蹈。热烈的氛围将远来的客人都感染了。兰的爷爷和那位领头的客人坐在一起聊着。而榕就坐在他们旁边。 榕向兰的爷爷问起眼前的舞蹈,因为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这舞蹈。兰的爷爷对这舞蹈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映着火光慢慢提及,这舞蹈曾经传播了几千年。 坐在旁边的客人,用一种难以述说的眼神,看向兰的爷爷脸上映起的火光。而只有八九岁的榕,还说不清什么是几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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