碓房村人对教育的酷爱冲动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徐雅君,听说是省里的下放干部。说是下放干部,实在并没有干部待遇,而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此前,徐雅君对他们的印象可不是这样。徐雅君下来一年多了,离别了省城的妻子和十两岁的儿子,来到这样一个贫困而孤独的山地,他的内心苦闷到顶点。看到村民们一张张麻木的脸,看到这个草木繁茂而精神世界荒芜的处所,他觉得自己一生就完了,没有出头之日。特别是在经历了好几次村民的批斗之后,他冷冷一笑,心血全冷。徐雅君倒下了,他不吃不喝,也不起床。早上上工的时候,万队长清点人数,少了一人,左看右看,知是徐雅君没在。万礼智就摸进屋来看,看到他真的动不了,就气呼呼地踢了一下门走掉。
徐雅君掉在了无边的黑暗之中,他晓得,最黑暗的,不是这环境,而是人心!
只要身体能动,徐雅君还是不念继续躺下去。可是真的不可,他的伤痛太深。他的内心盼望他能站起来,那破烂的床上,除了他从家里带来的俭朴行头外,就只有一堆稻草了。那些草之前是柔软而暖和的,劳累一天回来,最亲的就是它,不管以什么姿式躺在上面,都很舒服。人一动,那谷草淡淡的香味就咕咚地冒一下,舒服死了。可时间一长,那种新鲜感就没有了,时间再长,那谷草堆就成了藏蚊虫跳蚤的处所。徐雅君提出要些新草来换,万礼智眼睛鼓得牛卵子大:都不够耕牛过冬吃了,你还浪费!真他妈的徐雅君!
徐雅君是抱着柴炭亲嘴,碰了一鼻子灰,不敢再说。外面的天黑掉,屋里却亮了一下。一个青年,两十多岁的模样,躲躲闪闪地来到徐雅君住的小茅屋前。他轻轻敲了三下门,徐雅君轻轻咳了一声。青年回过头看了看,确定无人,才挤进门,勾着腰,慢慢靠近他。青年将一个土大碗放在地铺前的土坯上,然后双手搀着他的背,将他扶坐起来。
那青年揭开盖,一股清香荡了过来。徐雅君心里一动,是米汤!青年说,是新米,我放牛去寂静的田湾里捡来的,用小碓窝磕出,刚熬的。
徐雅君晓得,农民在支割的时候,经常会在大片的田野里遗漏下一些谷穗,但要将那些谷穗支集起来,脱谷熬粥,还真是够费些时日。徐雅君可是北京城楼上的麻雀——睹过大世面的,米汤还没喝,两大滴泪就下来了。
泪水滴在碗里,徐雅君连同米汤一起喝下。这是他一生中喝到的最好的米粥呀!这是他一生中最营养的米粥!这米粥在他最寒冷的时候温暖了他。后来他才晓得,这赵成贵老婆刚生孩子。他端来的米粥,底本是给媳妇催奶的。徐雅君那个冲动,老脸上竟然挂满眼露水。这青年是赵四的弟弟赵成贵。赵成贵虽然才两十多岁,背却有些驼,那是小时候生病,医生打青霉素过量导致的。赵成贵瘦瘦的,脑袋极小,四肢如柴,青筋暴突。出产队里开会,经常让他往边上站。万礼智曾说过,赵成贵这个样,影响了碓房村的形象,给社会主义抹黑呢!
徐雅君下来的那天,是赵四推着马车接他来的。徐雅君跟在赵四马车的后面一步一趄。到了碓房村,大伙儿都看动物园里的猴似的看他。马车停下,谁也没有给他搬行李。大伙儿不是没有气力,而是不敢,有的是不肯意。都听说他是下来劳动改造的,一听心里就发毛,一听就晓得这人有问题,是个怪物,哪敢下手!赵成贵不怕,赵成贵那小样,心却比村里人都宽得多。他帮徐雅君从马车上搬下行李。进屋时木箱落地,掉出一堆书来,赵成贵今后就盯上了。奇尔,赵成贵会拾一捧野菌,揣一袋野果来找他。赵成贵也不说啥,笑笑的,把手里的东西给了他,就半靠在墙边,眼睛不住地看他枕边放着的书。
这个赵成贵是碓房村唯一的暖色调。徐雅君睹他喜欢书,常日里就教他写字,从横竖撇捺开端。赵成贵身体衰弱,干活不可,作为一个汉子,但在出产队里拿的却是女人的工分。但他认字还快,他读过小学,有根底,每天能识五个字,奇然要认到十来个字。徐雅君念,啥人有啥福,这干筋吊猴的人,却是有天养着……
现在徐雅君真的睡不起了,他自己扶着墙,慢慢撑起,挪到只有两根牛肋巴木棒拦着的“窗”边。而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外面的一阵阵喧哗,火炮噼里啪啦地响。从“窗”缝里看去,人许多,全聚集在出产队的场院中间。万礼智站在土埂的高处,说了几句话,大家就开端干,有的挥锄,有的挑担,有的洒水,还有几个则支起了墙板,墙杵上下杵动,干得热火朝天。
徐雅君听了半天,却不晓得他们是要干什么。徐雅君从来就没有看到过乡下人舂房子是什么模样。
夜里赵成贵摸进屋来,又是给徐雅君送吃的,徐雅君问起,才晓得是拆掉原来的牛厩修新学校。
太阳刚从山豁口处冒出来,碓房村的人就会合起来,他们大声说话,咳嗽、调笑,大锄地挖土,舂墙。说话声、铁锄和石头撞击发出的声音、舂墙声、拍板在墙体上拍打的声音……那些声音组合起来,鼓动冲动而亲热。他们光着上身,在阳光下,在渐渐吹动的风中,何等刚直和美好。人们在苦难中不倒的精神,全都在这里得到了体现。
徐雅君心里动了一下,那些不幸的人,好像有了些可爱。赵成贵说,实在、实在他们并不坏,他们是贫怕了,苦累了。徐雅君终于可以站起来了,终于可以一步一趄地走动,当他慢慢撑到修教室的现场,举起手里的锄头,和大伙儿平整场地的时候,碓房村的汉子们全都放下手里的活,安静地,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就那么几十秒后,人们围了过来,簇拥着他,将他高高举起,呼喊着,尽管个个喉头发硬,鼻子发酸。
教室很快修好,屋子里还是潮湿的,泥土的生味还很浓,孩子们就忍不住了,都挤进了教室。徐雅君用一块红布做成一面国旗,用黄泥调色,在中间绘了五角星,挂在新鲜的墙面上。
孩子们跟着他读书,那此长彼短的读书声,唱落了秋天的落叶,惊飞了一群群麻雀。
万礼智被大队部叫去谈了一下午的话,被狠狠刮了一回鼻子。大队支部书记拍桌子打板凳,指着他的鼻子,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万礼智回碓房村后,就不再是出产队长了。赵四作为一个根正苗红的贫下中农,被墙打死,他作为一个出产队的背责人,身上有着不成推卸的责任。在他和大伙一样,作为普通的一员出工的日子里,没有人和他说上一句话,没有人给他以同情和鼓舞。
万礼智当出产队长的日子里,和外面的交往要多一些,睹的世面多,一直觉得读书识字是最光彩、得体的事。认得字,不但眼不瞎,还多了一双眼,走南闯北认得路,生生世世不受贫,特别是好多高级的会,台子上坐着的,全都是识字人。这些人也就因为识些字,就可以出远门有车坐;就可以饿了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就可以自己不下手,大声武气地支配别人做事;就可以下雨下雪不出门,坐在办公室里抽烟喝茶一样拿工资;就可以一件衣服穿个把月不洗还看不出脏……万礼智识字不多,也就小学三年级的水平,但在碓房村这个弹丸之地,除了那些考上学校在外工作的人,他曾经是人中龙凤了。
不久,信用社扩大规模,要找几个有点文化、会计划盘的人,万礼智作为备选的人,信用社的领导把他叫去,谈了几次。万礼智拍胸口给公社的领导说了些好话,做了些工作,就调到了信用社工作。
那也算是糠箩跳进米箩。
赵四走了,而他留下的春雨,不用说就留在了冯家。三个孩子曾经让冯家整够了,再加上一个,够呛。
回头看冯家的故事,颇多酸楚。冯敬谷家原住后山的山沟里,那里更封闭,更掉队,更贫。谷支时候,县里每年秋天都要通知他们帮忙外面坝子里支谷。支好了,还要帮忙把尾短的事做好。此次,他来到碓房村,和碓房村的青壮年一道,担谷到酒州城交公定粮。到了城里的粮食局,早起时吃得撑满肚子的洋芋坨,在几十里的山路上一折腾,让他异常不好受,他忍耐不住了,到处找利便的处所。这酒州城什么都多,就厕所不多,他找了半天,才找到一个厕所,急速奔进去。他刚蹲下去,就听到有人“壳壳”地踩着硬底拖鞋进来。一听就是女人,冯敬谷急了,忙咳了两声。可这时外面晒场上消除瘪谷的扬风机正开足马力,鬼吼狼叫,淹没了他的假咳。冯敬谷只好快速提起裤子,正要逃走。可那人曾经进来。那人可能也是急了,进来,也不往其他处所看,就往旁边矮矮的隔断里的另一个蹲位上蹲。冯敬谷只好勾着头缩了回去,不敢作声。过了一会儿,冯敬谷处置好遗留的问题,念赶快往外走,再次提起裤子站了起来。可就在这个时候,那个女的也站起来,弓着身子处置后事。
冯敬谷眼里一片肉白。那女人感到到旁边有人,抬起头看到他,啊的一声,裤子还没有完全推上就往外跑。女人一边跑,一边喊有流氓。粮站里人多,不一会儿,厕所门口就挤满了人,有骂的,有笑的,有袖着手看热闹的。大家把冯敬谷围了个死。冯敬谷要走走不开,要躲躲不了,要说说不出,脸红一下,紫一下,白一下。不知是谁,通知了站里的民兵。民兵不问青红皂白,拖着他要走。冯敬谷更是说不出话,全身发抖,不知所措。正在这时,厕所里又钻出一个女的,拄着一根拐杖,一跳一跳出来,大声嚷道,冯哥!冯哥!你给他们说实话吧!冯敬谷不晓得什么是实话,不晓得她说的这实话怎么说,嘴里只是嘟囔,我、我……
那女的是碓房村的胡三妹。胡三妹成分不好,是地主家的女儿,村里的人大多都不理她。胡三妹今早随队里的汉子一起担谷进城,刚走了一半多路途,不念崴着脚,是冯敬谷一节一节地送,才将她的谷担一并送到粮站的。一路上,他们没少沟通,虽然初秋的气象有些凉,他们一直觉得很热呼,虽然几十里路在往日里很远,今天却不知不觉就到了。
现在遇上这费事事,胡三妹挤过来,开端说话了。胡三妹说,冯哥,你给他们实说,你是在女厕所里照顾我,让她误会了。
冯敬谷嘟囔,我……民兵看了看冯敬谷,疑惑说,是吗?冯敬谷点点头,又摇摇头,是、不……民兵看了看胡三妹说,是吗?胡三妹领略地说,是。又看了看那女人,说,是吗?那女人哭丧着脸说,他看了我的……
民兵火绿了,说,你们个个都是驮马放屁,吞吞吐吐,有话就说,干干脆脆地说!
万礼智挤了过来,说,哎!哎!你们在扯啥子筋[16]?我是他们的出产队长,我说一句话,冯敬谷是我们村请来帮忙的老实人。这个胡三妹,是教育好了的地主子女。他们还是嫩臭[17],不狡猾,不会说假。
关键时候,万礼智的胳臂还是往里弯的。民兵又看了看那女人,说,你也不算好看,谁会犯这错呀!人家干活儿还来不及呢!谁看你呀!
寡人一阵哄笑,那女人睹事情的结果竟然会是这样,捂着脸哭着跑了。
万礼智拍着冯敬谷的肩说,你来帮我们出产队的忙,我不能让他们欺背你!
这件事促成了冯敬谷和胡三妹的功德,两个人在一起,可算是冰糖煮黄连,同甘共苦了。胡三妹家里只她一个独姑娘,爹妈都老弱多病,没人照顾。两个年青人心都在了一块,各自给家里的父母说了,同意了,再请村里赵四的妈出面做媒。歪锅配歪灶,年底,冯敬谷上门入赘,做了胡家的半个儿。这个上门入赘的汉子,不言不语,起早贪黑,吃得亏,受得气,与邻里乡亲处得不赖。庄稼人嘛,只要有气力,只要把活儿整走,其余都是次要的。随着时间推移,冯敬谷慢慢融入了这个群体,在碓房村有了立锥之地。
早年的那次厕所事件,促使他对读书识字有着刻骨的理解,因为,那厕所的门上,明明就有红洋漆写着大大的“女”字,可他就是认不得。冯敬谷老家那条件,底子就没有法让他有识字的机遇,除了会放羊种地,他真的是扁担大的一字都不晓得的。几个孩子出世后,他咬着牙巴骨,跪在胡家的牌位前,发誓必然要让孩子们读出书来。在取名上,他也很仔细,别离给他们取过冯高中、冯大学、冯英才那样的名字。但意思太明,让人笑话。过年了,几个在外工作的读书人回碓房村,冯敬谷就整天黏在他们身边,请他们出主意。结果孩子们取的名字都不同凡响,除了姑娘叫冯天香外,大的儿子叫冯维聪,另一个儿子,取名天俊,不用多说,其义自明,也比他自己取的什么高中、大学那一类的,含蓄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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