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敬谷烟锅里的火籽儿一明一暗,他又开端念事儿了。碓房村人信风水,住屋有讲究,他们相信太阳光照进门窗的角度会影响一家人的运气,相信一大早看到女人的裤衩会霉运连连,相信蜘蛛在檐下结网眼是进财的征兆。而坟地则更有讲究,相信到了阳间的长者,会给后辈以看不睹摸不着但却又实实在在地庇佑。如果长者的棺木埋在龙脉上,后辈就会通达顺畅,迟早是要出达官贵人。如果埋得不好,后人就会沟沟坎坎,厄运不息,甚至断子绝孙都有可能。冯敬谷在碓房村胡家入赘后,本是糠箩跳米箩,可奇异的是,家里一直不顺,难以兴旺,一年到头,勤扒苦挣,年底谷堆还是小小的,碓窝里长时间空空的,钱荷包瘪瘪的。冯敬谷暗地里请阳阳先生将他和胡家的坟地都测了一下,阳阳先生只远远地看了一眼,就说他家祖坟位置太高,底子干硬,接不到地气。龙脉嘛,就更不用说了,沾不到边的。
冯敬谷给阳阳先生买了三双解放牌布鞋,抱去了一坛两十斤重的米酒和三捆老叶子烟。在冯敬谷反复恳求下,阳阳先生在碓房村附近的山山岭岭里走了三天。那个秋高气爽的晌午,阳阳先生绕回到村头的一块高地中间,将脚上那双走烂了的解放牌鞋子脱下,磕了磕里面的泥,背向一个大土埂,面临着碓房村上千亩的稻田,不走了。阳阳先生眼光沉郁,白须飘然。风吹影动,阳光照耀,冯敬谷晓得事情终于有了个结果,急速将装着集装米酒的葫芦提来,打开,递给阳阳先生,再裹了一根叶子烟,点燃,双手递在他的手里。冯敬谷一脸虔诚,毕恭毕敬,不敢说话。
阳阳先生吱儿口酒,咂了几口烟,伸手推了推脸颊上的小眼镜,一屁股坐在土埂上说,我要折寿了!
此话一落,注定大功告成。冯敬谷一扑,趴跪在阳阳先生面前,说,谢……
冯婶也一下子丢掉手里的锄头,跪了下去,将冯敬谷念要表达的话说完,多谢师傅,我们一家做牛做马报答你!
抽了烟,喝了酒,阳阳先生掏出罗盘,不息调度位置,将地圈下,木桩在他的锤下深入泥土,铁锤攻击木桩的声音在山地里沉闷而长远。冯敬谷为此推钱借债,付出了六百六十块钱。这钱是用来给阳阳先生买老寿木和打碑立墓之用。阳阳先生为死人择地,奔波多年,都为他人,自己却无儿无女,这都是上天对他知晓阳阳、破译诡秘的严厉惩罚。冯敬谷出此巨资报答他,是情理之中的事,也是碓房村以至于酒州不成文的乡风民俗。
择了吉日吉时。月黑风高之夜,冯敬谷领着老大冯维聪,悄悄回到山里。爷儿俩将冯敬谷老爹的坟刨开,打开棺木,在电筒的微光下,安葬了多年的父亲已尸腐肉烂,只有白森森的朽骨一堆。一股恶臭扑来,冯维聪打了个寒战,差点闭气。冯敬谷烧了香烛,奠了酒,磕了头,把爹的骨头拾进早就备好的红布口袋里,再把坟堆掩好。
爷儿俩连夜将那一口袋骨头埋到阳阳先生选定的处所。因为诡秘,也因为那块地是出产队的地皮,之前没有报告过,他们未敢堆土成坟。
深深埋,不成堆,也是阳阳先生交代过的。冯维聪跪在爷爷的坟前,小声说,爷爷,请您在天之灵保佑我,保佑我们兄弟姐妹考取大学,光宗耀祖,给您绷面子[18]。
有了那天,我们再给你打碑立墓……冯维聪补充说。这里是一片庄稼地,他们掩盖了一切迹象,在坟头上种了几株苞谷。这是他们一家的诡秘,应当久贮藏,生生世世。
在碓房村,万家是老户,至少从万礼智上数五代人就是碓房村的居民了。万家也出过些读书人,官至县衙,威风凛冽。但到了万礼智家这一代,他这一支头长势渐弱,人才不出。事实上是,从他爷爷那一代人开端,就没有一个吃过国家的俸禄。
万礼智经常为此忧虑,白天很劳累了,可晚上却睡不着。几个孩子他全送到学校读书,最小的儿子万勇,刚上小学三年级,勉强能够自理生活,就给他送到酒州城里的一个小学,还租了一个房子给他住下。
在那间城市人的屋子里,他咬着牙巴骨,目露凶光,恶狠狠地说,你听着,读不出书来,我要你的狗命!
就是假期,他也不让万勇回来:好好看书,把每个问题都整清楚,争取考高分!这碓房村,乡旮旯,又不是天国,回来喝风吃屁啊!
万礼智皮相上是个乡村干部,不信巫信神,但暗地里却异常信风信水。万礼智的爹那年公社修水库时,又累又饿又生病,在工地上倒下去就没再起来。当时条件差,一抔黄土就地掩埋。万礼智当上出产队长后,感到到通过不息的努力和调度,自家的人脉已动,开端有所发展了,也有条件了,就从酒州县城请来阳阳先生。那阳阳先生在碓房村一带转悠了好几天,摇了摇头。万礼智急了,忙问缘故。阳阳先生却不多说。万礼智失望了,这个夜里,他一直和阳阳先生喝酒,抽烟,聊天,讲自己的家属史,不息地和阳阳先生套近乎。
夜里躺下,老婆问万礼智支获。他叹了一口气:我是热脸巴贴人家的冷屁股啊!老婆哼了一声:报应!队里的人不是都天天贴你的冷屁股吗?我不是天天热忱肠贴你的冷屁股吗?一句话噎得万礼智脸红脖粗,你这臭婆娘,主意不会出一个,连人话都不会说一句吗?
念了一夜,万礼智早早起床,担了两箩稻谷到碓房,让人舂了,细筛过糠,白玉一样的米装了两袋。阳阳先生一起床,他就送到阳阳先生面前:这是碓房村的本地米,到时带回去尝尝。阳阳先生终于笑了一下,并许诺再一次为他看地。阳阳先生站在高高的山梁上,看了两个时辰,终于定了一个处所,这里土厚山蛮,庄稼生长繁茂。苞谷秆迎风摇动,哗哗作响。风水先生将手里的竹竿往地上一插,说,就这。
阳阳先生的两个字,像颗铁钉,将飘了很久的东西一下钉了下来。万礼智一直以来的担心放了下来,他满心欢喜。他虽然有一个年近七十的母亲,但他不能等母亲死才埋这里。地点必然,他就急着选日子,将爹的坟地挖开,把腐朽多年的骨头捡出,用红布口袋包了,再装了上好柏树棺木,抬到风水先生指定的处所。
万礼智做事,就从明处来,大操大办,可不像冯家偷偷摸摸。那天,冯敬谷也跟着帮忙,但他底子就不晓得万家所选的坟职位置,他也不多问,甚至不说一句话,多年来的窘困生活曾经将他磨成一个几近于哑巴的人,无须应酬,也不必沟通。他们一群人唱着歌谣,抬着棺材,来到坟地时,冯敬谷才晓得万家所选坟地的位置,急得脸发白,全身哆嗦。天哪!这事怎么会凑在一起?两个毫不相干的阳阳先生,没有沟通,没有交流,怎么就把坟地选在了同一个处所!
冯敬谷跑到万礼智面前,嘴唇乌紫,牙齿颤动。他说,别……
冯敬谷干活从不躲懒,不耍奸,万礼智是晓得的,冯敬谷天不亮就来帮忙,念他是累够了,便让赵成贵推他到坎下向阳的处所坐下,给他倒了半杯苞谷酒。赵成贵还给他递了一根叶子烟:累了,休息一下就好了!
冯敬谷推开赵成贵,撑起身来,努力念走过去。他说,别……赵成贵按住他说,万家的功德,你不能说别,喝吧,喝一口酒,暖暖身体就好了。冯敬谷喝了一口酒,还是全身发抖,甚至牙齿互相碰撞,咯咯作响。这和在秋天的谷场上筛谷身体晃动的程度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赵成贵说,敬谷,你是不是生病了。你再喝一口酒,大大地喝一口,有点醉的感到,闭上眼,好好休息一下。醉来就啥都没有了……这里的活,人多呢,也不缺你一个。
冯敬谷哪还能再喝酒!那边传来了锄头挖入泥土时沉闷的声响,寡人的锄头已开端挖土了。
冯敬谷站起来就往那边奔,还没有走到,那里就传来了恐怖的、意外的尖叫。
原来,那边坟地里,寡人拔了庄稼,挖开厚土,意外地发明,里面的土都是新土——此前有人动过土。再往下挖,竟然从里面挖出一包尸骸!从红布的色泽上看,估计也很短。万礼智颓丧万分,气愤不已,牙齿咬得咯咯响,竟然将牙齿咬碎了几块。
万礼智百思不得其解,他打小在碓房村长大,活了几十年,还不晓得谁家在这里埋过人。没有举措,他只好将父亲尸骸送回原处埋好。一个上好的规划,给这意外击得粉碎。
从命理上说,这样的相克,对后人都是异常晦气的。万礼智的老婆万婶开端骂人啦!她从天骂到地,从酒州骂到碓房,从山梁骂到草堆,从早上骂到晚上,甚至从一个人的如何形成骂到死无葬身之地,啥脏话都骂出来了。要晓得,万婶可是碓房村的恶婆。
赵婶埋怨说,别骂了,别骂了,都骂烂了,舀都舀不起来了。赵成贵急速捂住她的嘴,低声喝道,你多事!她听到了,还以为是你干的!
赵婶吓得吐吐舌头,只好闭嘴。纸是包不住火的,通过明察暗访,万礼智最后晓得了是冯家干的事,那种恨呀,更是透骨。他要寻机报复,他冯家把事都做在前了,就怪不得他姓万的了,他万礼智做事,信奉稳、准、狠!
白露刚过,稻田一片金色,出产队里开端支谷。大片大片的谷子割倒在田野里,大捆大捆、穗头繁重的谷把被劳力们担到了场院上,场院上的谷把堆码得高高的,一层层,一茬茬,让人心生喜欢。这个时候,整个田野、整个场院都是新谷的香味。谷把全堆进场院后,队里的活主要就是掼谷子了——将穗头上的谷粒脱下来。碓房村人最好的举措就是,每人面前摆一块坚硬的石头,将被热头晒得脆脆的谷把子举得高高的,往上面猛掼,谷粒就会纷纷脱落。掼一下,谷粒就落下一片,再掼一下,谷粒又落下一片。阳光下,场院上,欢歌笑语中,金色的谷粒满天飞舞。
汉子妇女们一个个都将往日简便的鞋脱掉,穿上高筒的鞋,对这一种现象,皮相上看是大伙儿不再走远路,打谷时对自己劳累了一年的脚的保护,但其真实目的都心照不宣,这是一个公开的诡秘。打谷这活儿,是在村子中间的场院里干,隔家近,随时都可以往家里走走。屙屎撒尿、给孩子喂奶、给牛添草、猪下儿了、饭煮煳了……反正家里多的事,不回去不可,一早上回去一两次,队里也不是不允许的。掼了几天谷后,一个个走起路来,脚步都慢了下来,小心翼翼,生怕踩死蚂蚁似的。如果细心看,有的人还走一步龇一下嘴。是累的吗?不是。
冯敬谷这天回家,走得很慢,虽没有龇嘴,但脸上的神情还是像在忍着什么的。刚进院子,正要脱鞋,就睹一个人蹲在自己的面前,矮矮矬矬的,却怒着目,龇着嘴,像是条恶狗。他吃了一惊,伸出去脱鞋的手缩了回来,曾经退出一半的脚掌急速又伸了进去。
那个人是万礼智。万礼智都欠妥队长了,万礼智都在镇里的信用社工作了,他蹲在这里干啥?
万礼智说,脱呀!冯敬谷不敢动,他不知如何是好。万礼智说,你脱呀!冯敬谷还是不敢动。
万礼智说,敬谷,我们是兄弟。先说明一下啊,我现在虽然欠妥出产队长了,我在信用社工作,可我也是乡里的监督员,我念监督谁就监督谁,我有这个权力!
冯敬谷张张口,念解释,万礼智一下子给打断了。万礼智说,这几世界来,你至少回家两十趟以上,就是今天早上,你也是第三次了。冯敬谷说,不……
万礼智说,别人都以为我们是朋友,但往往是朋友更害人,整人更凶,你这样做,我不监督,别人就会拿我问罪。
万礼智说,我觉得我们还是巷子里推牛——直来直去的好点……可是,你不说话,也不脱鞋,我念帮你也没有举措。
万礼智一挥手,院墙后面跳出几个民兵,他们腰上挂了子弹袋,手里握着枪。
看来是早有准备的了。冯敬谷一看,脸都白了,你、我……
冯敬谷被夹在民兵中间,脚尖几乎不必要着地地往屋里走。“哗啦”一声,土墙下的瓮给翻了过来,一堆新谷哗地被倒在了堂屋中间。万礼智说,看看,姓冯的,这至少也有两十斤吧!你这样做,是不是坏了我们碓房村的名声?
万礼智让民兵将谷连同地上的灰土搂起,装进一个提篮里,用谷草绳拴住,挂在冯敬谷的脖子上。民兵一左一右,押着他一步一趄地往谷场上走。他行走坚苦,大伙都看在眼里,心吊得老高,不敢说话。
万礼智笑,说,兄弟,常日里你野兔都追得到,骡马都追得到,汽车都追得到,今天是咋个了?今天怎么走路这样慢?
冯敬谷是念说什么,可嘴唇哆嗦了两下,什么也说不出来。万礼智走在前,并不是到了场院就停了下来。他不停,后面的民兵也就不停,夹在中间的冯敬谷更不能停。万礼智顺着场院走,大步大步地走。后面的人也就跟着他,顺着场院走,大步大步地走。遇到草堆,他就踏过去,遇到谷堆,他就跳过去,后面的人依照而行。万礼智在前面笑,笑得开心,笑得自在,笑得发抖。冯敬谷则在后面像是要哭,脑门紧皱,牙关紧咬,他腿哆嗦,脸发白,虚汗一颗一颗往下掉。
整个场院的人都静静地站着,大家不说一句话。沉默,可怕的沉默。走了很长时间,沿着场院绕圈的人,不得不停下来。原来冯敬谷跌在地上了。
万礼智说,我没有说停呀!我也没有让你躺下呀!
冯敬谷不动。
万礼智说,真的走不动了?冯敬谷还是不动。万礼智说,我惹着你了,动一下总行吧。
大伙都觉得他动一下还是行的,就把冯敬谷扶了起来。万礼智说,走!冯敬谷真的走不动了,腿一动,他就龇牙咧嘴,满身抽搐,全身冒汗。
万礼智叹了一口气说,唉,他走不动了,把他的鞋脱开,看看是怎么回事?
民兵们帮着冯敬谷把鞋脱开,冯敬谷的长筒鞋里哗啦啦地淌出一堆谷子。从鞋里倒出谷,这在情理之中,村民们不自觉地往后退,努力将自己的鞋往暗处缩。
民兵们倒着倒着,停住了。
呈现在大伙眼里的,是冯敬谷血肉含糊的双脚,那些血糊里,还粘着一颗颗谷粒。甚至,有的谷粒还钻进了冯敬谷的脚肉里。谷粒的壳,长着无数尖锐的刺,是保护大米的锋利的外衣。
万礼智一脸的苦相,敬谷兄,家里没有吃的,你说一声就是,会让你饿死?我们碓房村可从来没有人饿死过,虽然你是个外村夫,来白吃白占我们碓房村的一份,可我肯定不会让你饿死。你做出这等事,叫我咋个支场!你说,我该咋个办呀!
万礼智说,可是,我不能因为是自家弟兄,就坏了村里的规矩,大伙儿都还饿着肚子等新米,你倒好,轻轻巧巧就往家里送……
万礼智咬咬牙说,你向全体社员认个错,不要再做家贼了,罚一个月的工分,我保证向大队里申请,免除对你的处分,不让你进进修班。
不听,也不动,你不要狗戴帽子不服人尊敬啊!万礼智痛心肠说。万礼智猫哭耗子那一套,大伙儿都大白,他做事的寡毒,大伙是领教过的。猫哭耗子——假慈悲,那个所谓的进修班,事实上是劳教班。公社里把有“问题”的人会合起来,白天干苦活,晚上还要搞政治进修,听领导训话,搞自我攻讦。进过进修班的人,几乎是脱了层皮。万礼智这一招,算是杀鸡唬猴,算是拍簸箕吓耗子。黄牛吃凉帽,一肚子的烂圈圈啊!
冯敬谷说,我……他的嘴嚅动了好半天,又说,……错。他一说话就打结,像蹦谷,一次一颗,不多不少。
这个季节,实在大伙儿都往鞋子里装谷,只有冯敬谷运气不好,给拾掇惨了。晓得内情的人都晓得,不是冯敬谷运气不好,是关于坟地的事,万礼智给他冯家的一个小小的回应。以后,这样的事还多哪!只要落在万礼智汤锅里,他冯敬谷,一个外村夫,一个木讷得话都说不伸展的人,会有好果子吃吗?
过了两天,冯敬谷卷了一床单薄的毯子,在民兵的押送下,去了公社办的进修班进修。在那里,他和其他进进修班的成员一道,为城里修学校,挖根底,扛石头,背砖块,抖水泥。一个月后回来时,脸上、背上、肩上脱了两层皮。没吃饱,没睡够,忖量背担又重,整个人又瘦又小,冯婶推着他就哭了半天。
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谁也念不到,第两年,出产队的地皮就承包到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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