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千杉跌跌冲冲地沿山行落至坡下。她行得太快太踉跄,以至于一路的树影忽明忽暗,那些叶间草间的裂缝,好像无数巨大的、闪动的、破碎的星星。
她在杂荒野芜与山风呜吐之中摸爬穿行,在这片刻之间叫过的无意名字的次数比今天之前加起来的总数还要多。山不是平地,崖不是断崖——所以她相信他还活着的——他还活着,只是无法回答她。
从水边重新再找回山坡,她终于看睹无意的身体伸展在一处苔藓满布的石台。几番山石冲撞,他手足早已紧了开来,谢峰德不知去向,多半是震落到了石台之下。
她攀到无意的身边。他的身体温热着,就像昨晚。双目还睁着,就像还在等着她。鼻息还能轻轻吹起血沫。胸膛还在起伏。
他还能感到得到她来了。她却只能抚摸他的脸,仿佛抹去了那些血污,就不会再有血流出。
致命的不是跌落,而是击在他身体的十余道“阳阳易位”内力。她从没有像此刻这般绝望地念起自己从来没有去学那篇“万般皆集”——她在这里,可是,救不了他。
“他……死了吗?”无意的口唇艰难嚅动着。
“死了。”娄千杉强作出一个肯定的表情。她当然晓得他说的是谁。
“他死了,你可以记掉,以前的一切,做一个好姑娘。”无意仿佛在微微笑着,被擦干净的脸孔,这么快又覆满了腥红。
然后,他溘然像个小孩子一样哭起来:“可是,你能不能不要,记了我?”
娄千杉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夜色降临得那么突然,仿佛一片乌云掠过湖面与山坡。只那么一刹那,可知与不成知的鸿沟含糊了。
“无意?”她屏住呼吸,轻轻叫他。
只有静默。
痛还没有来得及从心底溢出来。什么话都还没有开端说。娄千杉怔怔地看着他,仿佛——也不过是在等待着从一个噩梦中醉来而已。可是有那么一个瞬间她看睹他的血与泪都固结成了再不会变化的死痕,遗落在那对和初睹时一样天真的眼角上。涕泗一刹那交迸而出,那些痛突然就钻出来了,像最毒辣的蛊虫要从眼鼻,从吐喉,从七窍从每个毛孔钻出来。无辞的呼号从她的齿缝一寸寸漏入黑夜,变成一断断怆然而凄厉的悲嘶。
她从不晓得会有这样的痛。她在悲嘶之中望睹身周的这个世界,那么空茫,那么孤独,那么黑。
只有夜色。只有夜色。没有山河与她同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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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个什么样的黄昏,多年以后,可能不会有人记得。
黄昏落入了黑夜,湘水、澬水上的厮杀之声越发震耳,远远听着,如寡人在齐唱着挽歌。
关非故十指皆赤,赤的是敌人的血。
他指甲中藏有毒物,沈凤叫有“魔血”傍身,更吸入过可解百毒的纯阳之血,毒物对他效用极弱,可欧阳信已然委顿一旁。
谢峰德放出来之后,关非故曾从他口中探听来一些“阳阳易位”的机要,晓得阑珊以形面之惑为核的心法在惨淡之中效用大是减弱,是以天愈黑,他忌惮愈少,渐渐放手用出杀招。纵是“一源”再有厉害禁法,便似三支之会上的“虚无之镜”这等反噬之术,没了亮光,他料念沈凤叫底子难以施行。
沈凤叫如何不知处境艰难,可用之招式确实愈来愈少了。不过,“阳阳易位”,终须有阳亦有阳,不会叫他走投无路。
阳阳易位心法总分六篇,是为青丝之舞、赤袖之舞、墨云之舞、白夜之舞、黄泉之舞,以及末篇“万般皆集”。此中“白夜之舞”便是专为黑暗之境而设。若说常日里的形之惑,是在光中造出了黑影以成其幻,那么“白夜之舞”就要在黑暗中造出了光。
彻底的黑天很少碰到,并且,“白夜之舞”限制甚多,所以,这一篇中的招式,底本极少有机遇致用。但今天不同——前晚落过大雨,今日一全日都是阳沉沉的天,入夜更是星月皆无——阳阳易位最无力的是半明半暗的光景,却不是现在。
沈凤叫寻了逍遥跃后丈余,伸手及怀,摸到一瓶赤蝎粉。这原是他为程方愈准备的——当然不是念用这毒粉让他痒上一痒便罢。此种赤蝎底本生长于炎火之山,体内多含硫磺类物,炼蛊研粉进程之中又有特殊处置之法,是以粉末另有一奇处:易燃。
他原盼望——要程方愈也试一试似那十八年前般烈火灼身的滋味。赤蝎粉倘大量附上了身,可没那么容易摆脱,只要有一星火光,便足以让他身陷火海。
此际虽然寻程方愈之仇已不成得,但赤蝎粉无疑还可以在这夜里造出亮光。沈凤叫暗自将左手数指在药瓶之中蘸了一蘸,以食指在短匕刀身上迅速一划——热力随便地将火花擦了起来,一滴火苗随即立于了指尖之上。
火灼的痛感并不十分强烈,与赤蝎粉的奇痒之感稍许抵消,还可忍耐。关非故的掌风堪堪追到跟前,他在黑暗之华夏是眼耳并用,火光忽起,他眼目一烁,手下竟顿了一顿。
那火苗随即飘摇,似灵火般舞动起来,残光未消,新光又起,入了眼底如幻化成了图案绘卷,远近难辨,沈凤叫的灰色身形潜藏在这光影之中,也如化了鬼魅,待关非故再第两掌跟上,竟打了个空,细看之下,彼处的火光已然消失,显睹适才所睹不过是残光残影。
他立时已知内中关键。此时要与沈凤叫比拼这对光影的操作把持,强猜他的身法去向,怕是以己之短对了敌之长处,他当下里干脆闭上眼睛,只以一双耳朵听风辨他所在。哪里料得一将心意都放在了听觉之上,却又觉出哪里有些舛讹。
一种奇异的低叫声充满了耳鼓,完全掩住了他的断定。
这是……魔音!?
关非故省悟过来,猛地又睁开眼睛。目视之光,耳闻之音——三支这两者都非关非故所长,自是唯有任沈凤叫掌控。魔音本应附着在乐曲之上,但亦可——是其他任何一种声音。若是他不将全数心意专注在耳力之上,或是内力稍逊,只怕也无法听睹,可此际——这声响偏就是令自己无法听风辨器。
这扰乱自己听觉的魔音,也许是从湘水那边交战之地传来——虽然眼下因为距离之故,琴声未必能清楚传至此地,可是附于琴声之上的魔音,其穿透之力却比乐音本身更强;也或许——这声响底子就出自沈凤叫?若他以喉间发出极低的噪声,魔音依附其上,伤不了人却也足以扰乱敌人的听觉。
关非故自在心中猜测设想,略作静止,沈凤叫也便缓下火光之形,口唇之中,微微气喘。“白夜之舞”多是身法,用来伤人的并非这一篇幻术本身,只不过对手断定过错或心神模糊之际,任何杀招都更易得手罢了。难就难在关非故亦晓得幻术,绝非易与,他虽封住了对手的耳目,可消耗极大,自知只能维持短时。更不要说方才曾经受了关非故掌力之伤,强撑至这天色全黑,内力只怕很快难继。
他只寄盼望于对手比他更为着急,便会生出浮躁,露出破绽。湘水之战已开端多时,纵然关非故不在意幻生界那些徒子徒孙的死活,总也要在意自己的亲子亲孙,希图早些返去。
“怎么?”他有意出言挑衅,戏谑道:“找不着我?”
快行与掌风都未曾令火焰熄灭,此时它静止着,在暗夜之中看去,有种别样的奇诡。关非故如何不知这一掌出去多半仍要落空,可究竟不肯久战,当下里仗着内功深湛,暗凝一口气,还是向光影交错之处连番击出数掌。
沈凤叫在荷荷掌风之间穿闪,这一次觉到了四面八方已皆是重压。他咬了咬牙,食指微动,火光流向其余数指,遇着赤蝎粉,“嗤嗤”一支支都点燃起来。数道亮光愈发交相错乱,随着他的行走四下游动,就像幼童在暗夜挥动起烟花,流光溢彩。
迷离惛惚之中,关非故仿佛身处火光之围,早已无计得知沈凤叫的位置——他的掌力越发向四面八方击出。这般打法固然气势极强,但露出破绽的机遇反而多了。沈凤叫晃动白夜之光,觅着裂缝,悄然已掩相当非故死后,那匕首抬起,向他颈上破绽之处刺落。
“呲”的一声,脖颈却溘然动弹——匕首在关非故后颈上划开一道长长的横痕。血色还未及溅湿了利刃的脊背,沈凤叫已觉一股巨大的阳冷之气逼近了自己。
他心头一跳——关非故不知何时已回转了身来,那双掌此时正全力齐出,击向自己胸口。他忙支起匕首,向后疾退,这一霎时他忽顿悟起关非故掌上阳寒之气与朱雀、君黎师徒的寒性内劲路数完全不同,仿佛是冰蟾之属的寒毒之凝,并非全然是经修炼而得的内力。可那又如何——掌力如冰川倾崩,全力涌来,自他胸口侵入身体,将他重重向后击出。沈凤叫一个灰色的身影溘然就在赤蝎粉的照亮之下现出形来,像鬼魅被镜子照出了模样。
他在跌落的瞬间大白过来——关非故那些破绽,原来不过是有意露出。必是他自知无法寻到自己的踪影,便作出情急之下胡乱出掌之相,以后颈的空门诱他近身。可笑诱敌本是自己经常使用的伎俩,这一次却竟反着了对手的道。
他跌落于这江边泥泞,呼吸已艰。左手的火苗被湿润拧去,右手的匕首陷落进淤泥滩涂,剧痛与恶寒一丝丝侵蚀去他的内息与神智——这场苦战实在自己一直落在下风,借着幻术的千般花巧,到最后,还是败了。
“沈教主还有什么话说?”关非故抹了一把颈后的血,这一刀显然只伤到了他的皮肉。
沈凤叫有几分支不住自己的心智,只觉神识涣集异常,仿佛下一瞬就要离体而去。他抽着最后几分气息冷笑,“你以为——我死了,你的幻生界自此能得平和平静?你就是没单疾泉聪明……”
“临死还不记嗾使离间!”关非故随便看穿了他的图谋,“只要杀了你,我关非故又怕过谁!”
他再不欲多言,抬起一掌,便向沈凤叫头顶击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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