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屋内,绿釉狻猊四耳香炉正点着老木檀香,一点一点呆滞空中,四集开来,李绥穿戴绿萼纹绣银纱裙,正躺靠在窗下翻看一本书,听到玉奴在耳畔轻轻吐出的字,这才眸中一动,秀眉轻挑看去。
九歌竟是有三个月的身孕?
李绥的眉间微微蹙着,若按着日子来算,正是被送出长安之前。
如此说,那这个孩子便是……
“只可惜,被发明时,这个孩子已然胎死腹中了——”
李绥闻声,捏着书卷的书不由一紧,便听玉奴继续道:“九歌此番染上了脏病,便被人逐出了军营,底本李炜他们计划将人救出来,未曾念被人姗姗来迟,那些人并未显露身份,但如今他们的活动已在我们的监视之中。”
玉奴越说到后面察觉李绥的脸色变了,声音也越低了几分,此刻的李绥沉默地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觉得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沉闷,还有几分苍凉。
或许,这便是宿世九歌恨毒了她的原因,也是对杨延痛下杀手的原因罢。
还未来得及体会初为人母的喜悦,便被送去了遥远的西域充为营妓,因着这一身难以开口的脏病失去了孩子,失去了贞洁,更失去了女子最后的尊严。
静默中,李绥轻轻阖上眼,渐渐觉得一种疲乏和无力一袭冲了上来。
盛世也好,乱世也罢,无论王朝几经更替,女子的命,公民的命终究如草芥浮萍普通不值一提。
让人茫茫然生出唇亡齿寒之感。
“宝娘子——”
听到念奴低呼,李绥闻声睁眼正对上眸光木然看向她的宝缨,此刻一身风雨地站在软帘后,发髻凌乱,泪水湿了容颜,足足过了片刻才语中哽吐的低唤出声:“阿蛮。”
李绥睹此起身上前,急速道:“快取热帕干净衣裙来,再煮一碗姜汤——”
还未待她将话说完,李绥便骤然感受到宝缨扑入她的怀中,刹那间,少女的啜泣声在耳畔断断续续响起,李绥闻声微怔,下一刻不由自立地伸手轻轻抚慰宝缨的后背,一句话也未曾说。
当玉奴和念奴皆默然退了出去,约莫半晌,李绥便听到宝缨伏在她的耳畔,几乎泣不成声道:“阿蛮,我晓得,红缨做了许多错事,如今她已得到了惩罚,求你,救救她,好吗——”
李绥闻声覆下眼眸,手中抚慰的动作未停,心下却已大白宝缨所念。
宿世也好,今生也罢,她本没念与杨红缨争斗。
但她始终是那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处之的人。然而杨红缨被权欲遮了眼,念要的太多太多,为了一己私欲次次紧逼于她,教她如何不奋力反击?
到了如今,看着怀中宝缨孤力无援的模样,李绥觉得手下变得些许寒凉,宝缨抱着她犹如紧抓着最后一缕盼望般。
却不晓得,杨红缨走至今日地步,其间皆是有她的火上加油。
局是她设的,杨红缨只是如一只鱼儿般随着她抛洒下的鱼食追逐而来,而放在玉清不雅后门的那把木梯,也是她授意旁人特意放置的。
此刻的李绥虽从未后悔过,但面临怀中单纯善良的宝缨,却不知该如何去宽慰。
因为她,并非宝缨眼中那个干干净净的局外之人。
“好,我答理你。”
待过了许久,李绥沉静的声音在屋内响起。
当最后一个字盘旋在空中一点一点消失,宝缨身子微顿,随即愈加紧紧的抱住李绥,语中喃喃轻念:“谢谢你,谢谢你,阿蛮——”
察觉到宝缨的感激,李绥没有说话,只是更加温和地如一位长辈般轻轻抚她的背。
“阿蛮,今日医生人来了。”
良久,宝缨伏在她的肩膀终于再次木然的开口,李绥没有打断,只是轻轻“嗯”了一声,而下一刻宝缨说出的话,却是将她惊得身子一怔,心境再也无法安静下来。
“医生人曾经修书一封去弘农,要与我们杨家结亲。”
屋内的空气顿时如一根弦被紧绷普通,呆滞,慌张。
宝缨缓缓从李绥的怀中退后,看着李绥惊怔的眸子,宝缨晓得,以李绥那般的聪慧必然已大白此中之意。
但她还是强自扯起一丝笑,佯装无事道:“阿蛮,我就要嫁给延哥哥了。”
犹如一个惊雷炸在耳畔,李绥定定立在那儿,只觉得仿佛是自己听错了。
但下一刻,她又倏然将一切都念了个明大白白。
是了,她竟记了,宿世里有她嫁给杨延,杨红缨嫁给杨彻,宝缨自然会嫁于旁人。
可如今她与杨延再无可能,杨红缨又惹怒了姑母,惹怒了李家,还坏了双腿,自然再不成能成为杨家的嫡夫人。
兜兜转转,她努力将自己从这漩涡之中挣脱出来,却未曾念,竟是亲手将无辜的宝缨推了进去。
姑母李氏一向不喜欢杨家,如今愿意娶宝缨入门,她如何不能大白此中之意。
只怕是姑母知晓她与宝缨交好,而宝缨性子单纯善良,与其娶旁的不知根底脾性的女子入府,倒不如选了宝缨,既如了杨崇渊的意,又能随便掌控住。
如此虽不能与他们李家再联姻,但姑母晓得,宝缨一旦嫁给杨延,便是夫妻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日后杨延一旦陷入府里的争斗之中,她便是为了宝缨也必将不会坐视不管。
因为,姑母是笃定了她与宝缨的感情。
而她一旦站在宝缨这一方,无疑便是推着整个李家站到了杨延的死后。
终究,
姑母对杨延的这一份慈爱之心,从未让她失望过。
而姑母此番,也赌对了。
没有人晓得,她对宝缨的情谊并非这短短的数月积累,还有历经两世的陪伴与感激。
“阿蛮,我晓得,延哥哥他不喜欢我。”
听到宝缨的话,李绥眸中黯然,却睹宝缨照旧笑着,格外悲凉。
“但我还是答理了。”
“宝缨。”
听到李绥语中的艰涩,宝缨默然阖上眼,却是落下一颗泪来。
当李绥再次将宝缨揽入怀中,便听到宝缨在她的怀中一字一句道:“阿蛮,不要为我难得,我也有着旁人所不知的私心——”
“入长安前,阿耶阿娘便告诉我们,若我们姐妹两人不能嫁入太尉府,便要为家属远嫁范阳——”
“我底本曾经认命了,只念着今生终究是为家属联姻而来,那么嫁于谁,嫁去哪又有什么不同。”
“可当我遇到了他一切都变了,阿蛮你晓得的,我始终记不掉他,我再也不能离开长安了,我念和他站在同一座围城里,哪怕只能远远一睹便够了,阿蛮,你是不是也觉得我疯了?”
就这般,李绥默然听着宝缨趴在她怀中自言自语般喃喃低语,好似要将压在心底的一切都释放个干干净净。
“可我不后悔,一点都不后悔。哪怕嫁给旁人,哪怕只能看着他将来遇到他彼此倾慕的女子,成婚,生子,我也觉得足够了。”
当听到宝缨压抑的低泣,感受到她哆嗦的身子,李绥再也不晓得该去说什么。
宝缨对陈之砚的那份情她未曾感同身受,而杨家作为母家对她的那份逼迫,她也从未曾晓得过。
如今的李绥只晓得,她自更生而来一直在努力的去改变一切,就当她以为自己终于一点一点改变宿世的人生后,却发明无形之中,她已将旁人的人生际遇也打乱了个干干净净。
这一刻她在念,
她究竟,改变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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