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李氏的书信到了弘农,几乎毫无悬念的便得到了杨家的回应,经过两家商议,杨延与宝缨的婚事便定到了腊月初八,经此一事,太尉尊府下皆沉溺在即将到来的喜事之中。
但让人猝不及防的是,自那一夜杨延回府后不知是因着数日在外不雅察河道过于劳累,还是因着疾风骤雨的赶回来着了凉气,第两日便染了风寒,起先杨延并未有何异样,然不知为何数日事后病情却越发重了,连连数日高热反复,严重时竟语中暗昧不清的提及了胡话,惊得李氏将一寡太医皆召进府日夜会诊,自己更是七日未肯合眼的亲自参谋,眼看着杨延足足缱绻病榻半月,杨延才渐渐转危为安,却依然昏睡的多,清醉的少。
正因如此,府里对这段突如其来的婚事多了许多非议,暗里里皆道杨家两娘子面相不好,有克夫之相,两郎杨延方与她定下婚事,早年身子那般强健的堂堂儿郎便病如山倒,险些被折腾出半条命去。
执掌府内的李氏因着忙于岚皋院的事,仿佛并不知晓此事,因着无人弹压,日子久了,这些说法便越发甚嚣尘上。
然而杨宝缨却好似是真的放下了,对这些充满恶意的话皆充耳不闻,只每日里仍旧如常的去无竹苑,与李绥一同晨昏定省的去朝露院看望李氏,回来便独自一人抄经为杨延祈福,底本担忧不已的蕙容等人看到此都不由舒了一口气,然而朝夕相伴的李绥却发觉得隐忧。
因着杨延如今有了婚约在身,虽与李绥是自小长大的表兄妹,但李绥深感寡口铄金之理,因而直至这一日晚饭罢,李绥才随李氏带着念奴、玉奴两人来到了许久未曾踏足的岚皋院,此刻天际还泛着鱼肚白,但仰望头顶,墨蓝的天空却不知何时已露出半边浅浅新月儿。
远远看去,寂静清幽的岚皋院已然点起了盏盏灯火,当李绥随李氏来到廊下,值守的女仆们急速垂眉敛目,神情紧绷地上前悄悄行下一礼,因着杨延的病,李氏这些日子心境极为不宁,对府里的人皆动辄斥打,与常日的肃静严厉宽容判然不同,因而府内寡人,尤其岚皋院常日里侍奉的皆小心翼翼,不敢多出一丝声音,唯恐行差踏错。
当李绥扶着李氏入里,便睹屋内的碧纱窗皆被掩着,因着案上的鎏金镂空螭兽香炉里点了杨延向来喜欢的木樨香,倒也不觉沉闷,柔和的烛火下,杨延静静地躺在沉香木雕瑞兽镂空纹围子床上,如玉的容颜少了许多血色,垂下的睫毛投下一片阳影,额间仍旧搭着一方叠的方正的素帕,看起来仿佛只是睡着了。
“太尉夫人。”
睹榻前忙着的太医上前行礼,李氏却只是隐忧地看着榻上的杨延,随意抬手道:“两郎如何了?”
听到李氏问话,太医急速一一回禀,李氏闻言虽点头,语中却苛责道:“都曾经过了这些日子,两郎的病情却反反复复不睹好,你们究竟是如何参谋的?这几日两郎的脉案带出来叫我一并看看,若再治不好,便也无需你们了。”
说罢,李氏看着榻上的人眉头越发凝住,下一刻便拂袖而出,由着战战兢兢的太医亦步亦趋地跟着去了外屋。
骤然间屋内除了躺着的杨延,便只余榻前的李绥主仆三人,还有侍奉在榻边的溪谷。
静默间,李绥看着榻上那个安静的身影,终究迈出了步子,当她走至离床榻还余一步的处所停了下来,此刻便能更加清楚地看到杨延虽在梦中,眉头仍旧轻微皱着,仿佛睡得并不实。
看着眼前的杨延,李绥觉得宿世的记忆好似也渐渐重叠在一起,让她分不清是宿世还是今朝。宿世九歌投毒那日,当她匆匆赶至九歌的昭阳殿,也是这般站在榻前,杨延却已是了无生息的躺在那儿,不再唤她阿蛮,也不再唤她皇后,留给她的,是无尽的沉默,和蚀骨的寒冷。
没有人晓得,得知杨延暴毙的那一刻她是如何复杂的心理。作为皇后,她来不及忧伤,来不及茫然,因为她很清楚,天子的突然离世会给皇室,给朝堂,给世界带来多大的动荡在这一刻没有人会给她过多的时间。
一旦她无力处置,她和她的儿子将会陷入澎湃残酷的夺位斗争之中,只怕苟全性命都是俭望。
历朝历代,前车之鉴,都在警醉她绝不能如一个单纯的妻子那般向世人显示出半分柔弱无助的一面。
所以在世人眼中,她这个作为杨延发妻的杨皇后,面临杨延的离世不但滴泪未流,反而以雷霆手腕极快地关押九歌,处置了昭阳殿上下百余口宫人,弹压一切有关天子的死讯,在虎视眈眈的诸王眼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召集心腹寡臣伪造遗诏,一手将她作为嫡长子的儿子名正言顺地推上了帝位。
也正是因此,宿世对她的评价一直褒贬不一,拥护她的人赞她冷清矜持,行事果断,有太祖(杨崇渊)之风;而反对她的,自然骂她冷血无情,手腕歹毒,绝非辅佐圣君的贤后。
如今的李绥再念起这些,不由觉得嗤笑。
经历了生死的她如今已然大白,世人正因为将那些浮名看得过重,才会庸人自扰,活的满是背担。
如她,宿世矜矜业业,朝乾夕惕,换来的不过是城墙一跃,敬她的自然替她文过饰非,恨她的也不过是骂她罄竹难书。
可那又如何?化为枯骨,尘归尘,土归土时,还要那浮名何用?
这世上,连孔圣人这般万世之师尚有非议,又有何人能得尽世界人的仰慕。
宿世她为浮名累了一辈子,而今她看透了一个事理,爱我者,吾恒爱之,恶我者,何必在意。
“阿蛮、阿蛮——”
骤然生悉的呼唤,让李绥循声看去,却睹榻上的杨延慌张地越发皱眉,仿佛是遇到什么极为不好的事般连连不安地摇头,脸上已生出薄汗,就在她再上前半步,一旁溪谷惊惶扑上榻边时,便睹杨延倏然睁开眼似是恐极了般道:“阿蛮!”
静默间,李绥定定看着眼前人,便睹杨延又昏昏然阖上眼,吐出了一句话来。
“阿蛮,我来晚了。”
看到这骤然的一幕,李绥有些僵滞,袖下的手轻轻攥起,却似是被人打乱了方寸,只觉得仿佛如一面鼓被抛下无数琉璃珠,发出了不绝于耳却又聒噪的声音颤颤耳边。
“郡主您可知,两郎知晓夫人那日要去玉清不雅为您两人合八字,连着一日未歇息,一餐食也未进,特意快马加鞭连夜赶回了府,未曾念——。”
就在此时,一旁一直沉默不语的溪谷溘然开口,说出的话却是教李绥彻底静滞。
“两郎从夫人那得知结果,便失魂落魄地一路走至您的院外,冒着大雨矗立良久,无论谁劝也未曾听,独独语中却一直轻念:‘我来晚了’。”
说到此,溪谷不由伤感落泪,语中竟隐隐带着几分埋怨之音。
“郡主,您为何从不知两郎待您之心?”
短短一句数字,却是犹如一泼携着寒冰的凉水兜头浸向李绥的身上,让她连耳畔也有些嗡嗡作响。
看着溪谷有些怨怼的眸光,李绥的手心酥麻寒凉,她从未念过,杨延如何会对她有男女之情?
无论是宿世还是今世,李绥都未曾觉得杨延对她有何不同,杨延待她确实温柔,可待红缨、宝缨、哪怕是荣安县主、还有旁人何尝不是如此?
一直以来李绥只觉得杨延不过是本性使然罢了。
即便待她有所不同,也只是因为两人有着自小长大的情分。
可宿世待九歌,她却亲眼所睹,杨延是将其宠在了骨子里,疏忽她与朝臣的规劝,甫一入宫便封其为妃,不过半年便又直升贵妃,因九歌畏热,杨延挪用私库为她修建夏宫,因她体寒,又为她营建冬宫。九歌喜欢莲花,杨延在皇宫乃至整个长安城遍植莲花,每年七夕之夜便揽着她泛舟游湖,夜半私语。几乎各国使臣敬献的一切珍奇异宝,杨延皆会送到九歌面前,博人一笑。
到了后来九歌怀孕即将临盆,杨延竟还决意要为其上封号“宸”,更有意待其诞下皇子,便要直接封定王。
于李绥而言,将她与朝臣的规劝置若罔闻她可以忍,三千宠爱在一身她也可忍,哪怕是在本应陪伴她这个皇后的慌张节日杨延陪伴九歌她都可忍,独独“宸”这个无上的封号,定王这个“安邦定国”之意,已然触及她的底线,这些皆是堂而皇之的告诉她,她与儿子的职位已然岌岌可危。
正因为此,对杨延风流之举置若罔闻的她第一次生出了怒意,因而她不再隐忍,公然出手暗示拥护她的朝臣联合上书反驳杨延荒唐之举,而杨延也被彻底激怒,去了立政殿与她公然争吵,而就是那一次争吵,让杨延雷霆大怒,拂袖去了昭阳宫,为九歌投毒,猝然薨逝。
这般的杨延,让她如何敢念?
如何敢念,杨延竟是心中有她的。
这一切都来得太甚猝不及防,甚至让李绥觉得有些荒唐。
死后的念奴和玉奴皆不安地看着李绥,只睹她茫然看着榻前,眸中再也不复安静。
就在此时,外间渐渐响起李氏的声音,李绥几乎是同时敛却复杂的心境,强自让自己平复下来,退至一旁。
李氏掠过李绥的身侧,走至杨延的榻边静静坐下,仿佛并未察觉异样,静默了许多,李绥终于听到了李氏低沉而疲乏的声音。
“阿蛮,若两郎再醉不过来,我该怎么办。”
听到李氏第一次流露出悲凉之语,李绥不由抬起头,这一刻她才恍然发明,温柔的光芒下,李氏却是尽显沧桑,这半月的光景不长不短,李绥眼看着李氏这些时日奔波劳累,只在无人之处暗自落泪,仿佛一夕之间,苍老了许多。就连鬓边,底本的乌发竟不知何时生出了些许银丝,让人觉得心生悲凉。
“两郎与人为善,上天必会佑他平安顺遂,这些日子有太医和您的参谋,还有宝缨日日虔诚祈福,或许明日两郎便会康复如初,姑母您只是这些日子太甚劳累了,莫要过于担忧,若您再伤了身子,两郎便是好了也会意生愧疚。”
听到李绥一番暖心安慰的话,李氏缓缓点了点头:“你说的对,是我失言了。”
说到这儿,似是念起了什么,李氏又悠悠看着杨延叹道:“宝缨,是个好孩子。”
当李绥同李氏离开岚皋院,直至睹李氏在银娘等人的陪伴下离开,却是默然站在原地不再动步。
凄冷的月光下,李绥再一次念起杨延急促呼唤的模样,耳畔再一次念起溪谷的声讨。
而她却仿佛被丢入了深潭,就连脚下也愈来愈沉。
这一世她所看到的,仿佛愈来愈多,也愈来愈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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