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1 / 1)

直到天色启新,东方曾经泛白了,梁大牙和朱一刀才摸进蓼城东门外的榆林寨。没等他们去找队伍,队伍却先找到了他们——刚刚进寨,就被两个庄稼汉模样的人跟上了,两杆硬火抵着屁股根,把他们送进一所农家小院。押解他们的汉子管这里叫支队部。

后来就来了一个官长模样的人,头上戴着坑坑洼洼的八角帽,梁大牙早年睹过,那叫红军帽,可是官长身上穿的却是灰色的八路粗布制服,两十多岁年纪,中等个头,右肩斜挎着一个牛皮包,左肩上挎着一把盒子炮。

梁大牙认得几十个字,眯眼一看那官长臂上佩戴的小牌牌,顿时倒吸一口冷气:妈那个——蛋!遇上八路了。

八路官长模样的人倒很随和,虽然没有亲热的意思,但是脸上表情也没有显出敌意。八路官长在大方饭桌旁边扯过一条凳子坐下,摸出一片旧报纸,一边卷烟卷,一边问话:“你们是干什么的?”

梁大牙是睹过世面的人,此时并不怯乎,愣愣地看着八路官长,反问道:“你们是干什么的?”

八路官长抬起头来,很注意地看了梁大牙一眼,说:“我们是八路军凹凸山抗日游击支队。”

梁大牙点点头,这才大大咧咧地介绍自己:“我是蓝桥埠瑞泰米店的前门掌柜梁大牙,他是蓝桥埠篾匠朱大财的儿子朱一刀。”

“哦——,”八路官长嘘了一声,站了起来,说:“我说怎么看着眼生呢,原来是梁大牙梁先生呵……”说着,就向梁大牙走了过来。

梁大牙有点意外,又有点得意,感到自己名气很大,连八路军官长都晓得。得意之中又有点犯糊涂——他确实念不起来自己在什么时候什么处所结识过眼前这位八路官长,便傻呵呵地问:“你是谁?”

“梁先生不记得啦,前年我在蓝桥埠被人追捕,挂彩后,钻进瑞泰米店,就是你梁大牙梁先生把我藏在条案下面,救了我一条命啊。”

梁大牙这才念起来,是有这么一回事。那时节他还以为那个人是个逃命的贼呢,没有念到竟然是个八路军的长官。

“梁大牙先生同情革命,有正义感,是我们不应该记记的。”八路官长又说。

梁大牙心里念笑,暗念,啥叫同情革命有正义感呢,咱梁大牙就是这样的人,谁软了咱推谁一把,谁横了咱踢他一脚。那天被追的是你咱帮你,被追的要是别人,咱也照帮不误。还有,这位八路官长一口一个梁先生,叫得梁大牙几有点难为情。自己揣摩,咱一个籴米粜粮的伙计,算什么先生呢?从小到大,咱只有一个名字,就是梁大牙。再一念,梁先生就梁先生吧,反正比叫梁大牙受用多了。

八路官长此刻已是笑容满面了,让人给梁大牙和朱一刀各上了一碗洛安州瓜片茶,然后问道:“两位这是要往哪里去呀?”

梁大牙一仰脖子,咕咕咚咚一阵豪饮,喝完,捋起袖子抹了抹嘴巴说:“我说长官,能不能给咱弄点饭吃?咱一天一夜没沾水米了。”

八路官长一拍脑门,说:“我倒是把这茬子事给记了。”扭头向一位端着盒子炮的汉子挥了挥手。那汉子掖起盒子炮出了门,不多一会儿,便托着盘子端进来两只粗瓷大盆和两只蓝花海碗,一盆萝卜炖肉,一盆大米干饭。

跟着汉子进来的还有一个人,白净面皮儿,个子不高不低,身子骨有点单薄,也戴着八角帽,胳膊上还挎着绷带,有新渗出来的血迹。

八路官长跟白净面皮儿打了个召唤,说:“张主任,你怎么出来了?别伤了风。”

那个被叫做“张主任”的白净面皮儿说:“这点轻伤算什么,不妨事。”说着,向梁大牙和朱一刀看了看,问道:“新来的?”

八路官长说:“这两位是我的老相识,这位梁先生还救过我的命,是条铁汉。”

张主任“哦”了一声,冲梁大牙和朱一刀点了点头,便坐到长凳上,很有兴趣地看着梁大牙和朱一刀。

梁大牙和朱一刀却顾不上旁人了,连一句多话也不念说了,扑上前去,各自盛了冒尖一大碗,噼里啪啦猛往肚子里填。趁着吃饭的功夫,梁大牙动开了心思。他记得这位八路官长那次在蓝桥埠挂彩,正是国军刘汉英的队伍打的,眼看他和姓刘的是仇人了,万万不成跟他讲明自己要去投奔刘汉英。

吃饱喝足了,梁大牙对八路官长说:“蓝桥埠被日本鬼子占了,大伙都跑了,咱们两人也是跑反。”

八路官长笑了笑,说:“蓝桥埠人跑反都往河东跑。我看你两人昼夜兼程来蓼城,念必是要找刘汉英投军吧?”

梁大牙吃了一惊,心念认了吧又觉得欠妥,再说不认吧也欠妥。暗自揣摩,这个八路官长了不得,是个火眼金睛,可不是好糊弄的。真人面前不能说瞎话,说了就露馅。

睹梁大牙不吭气,八路官长又说:“蓼城也被日本人打下来了。昨晚半夜我们合营刘团长的部队打了一阵,没能盖住,刘团长他们就撤退了。我们衔命留下游击几天。”又问:“刘汉英的部队也是往西走的,分成好几拨呢,你们一拨也没遇睹?”

梁大牙嘴里应答说没遇睹,心里却懊悔不已——他娘的,昨晚分明是遇上了,却以为是姚葫芦的人马,要找的队伍肩碰着肩,偏偏让自己给误了。转个念头,又犯困惑——敢情这位八路官长跟刘汉英不是仇人么?听他口气,昨晚他们还联手交兵呢。

像是看透了梁大牙的心思,八路官长笑了笑,说:“梁先生恐怕还不晓得,刘汉英虽然同我们闹过磨擦,但那是咱们中国人自己的事。如今日本侵略者打进来了,我们就结成了民族抗日的统一战线,非论是国民党的军队还是共产党的军队,就成了弟兄,齐心协力跟日本人打。你看,张主任就是昨夜在蓼城挂的彩。我看两位也是无家可归,梁先生又是一个深明大义的壮士,如果愿意参加八路军,我们十分欢迎。”

梁大牙现在对“梁先生”这个称号曾经感到习惯了,并且觉得很受用,觉得八路官长待人很有礼节,把人心里弄得怪舒服的,因此问道:“你们有几条枪?”

八路官长的眼皮跳了一下,和那个叫张主任的人对视一眼,说:“我们全支队眼下只有三百多条枪。不过,我们计划下半年搞到一千条枪。”

梁大牙又问:“你们有几人?”

八路官长还没有说话,一直默默不雅察他们的张主任悠悠地开腔了,不冷不热地说:“怎么,梁先生看不起啊?实话说了吧,我们眼下人是不多,可是全中国抗日同胞都是我们的人。梁先生掰着手指算一算有几?四万万五千万啊。”

一直没有吭气的朱一刀这时候冷不丁横着插进来一杠子,愣头愣脑地问:“有军饷么?”

八路官长说:“我们游击支队的军饷是由日本人发的。能发几,那就要看仗打得怎么样了。自然啰,当八路是发不了财的,但是,当八路做的事,要比发达要紧得多。”

梁大牙不满地横了朱一刀一眼,问道:“朱一刀,你说说看,这个八路咱当还是欠妥?”

朱一刀愁着脸念了一会儿才说:“大牙哥,我听你的。”

朱一刀正在说着话的时候,门外暗了一下。

梁大牙抬起头来,往门边瞟了一眼,看睹进来的是两个青年女子,此中的一个穿戴灰布制服,跟八路官长穿的制服一个模样,但帽子不是坑坑洼洼的八角帽,模样跟国军的帽子有点像,上面缀有上苍白日帽徽,腰里还扎着一根宽宽的牛皮带,精神情儿很足。

这一瞬间,梁大牙就有了一个新奇的发明——同样是灰色的粗布制服,穿在那位青年女子的身上,就要比穿在八路官长和那个张主任的身上要好看得多。这个八路官长脸黄不说,也太瘦了一点。那个张主任像个书生,穿上灰不溜秋的粗布制服,肥大且痴肥,更是显得紧紧垮垮的。可是人家女八路就不一样了,制服穿得得体,小皮带把腰一束,身段子苗苗条条的,小脸蛋儿白里透红,让人看着心里舒坦。

这么一比力,一个一时性的念头就在梁大牙的脑子里出现了,于是转过脸去,对八路官长说:“也好,这个八路咱就先当着试试。”

八路官长说:“那太好了,我们欢迎。”

梁大牙说:“不过咱把话讲在前面,当八路打鬼子咱没两话说,砍他个龟孙咱不带眨眼的。可是我听说你们红军八路军的队伍管人管得死,咱可是自在惯了,不稀罕让人在头上安个紧箍咒,要是弄得咱不自在,咱小腿一蹽就跑他娘的。你说行么?”

显然,这个问题八路官长是没有忖量准备的。八路官长的眉头皱了皱,又转过脸去看了看张主任,张主任的脸上却没有表情,无所谓的模样。八路官长说:“打鬼子抗日是第一要紧的,其余事情往后再说。”

梁大牙又问:“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个叫杨庭辉的人?”

八路官长淡淡一笑说:“本人就是杨庭辉。”

梁大牙吃了一惊,倏然后退一步,很仔细很全面地从上到下看了杨庭辉几眼,嘴里嘟嘟囔囔:“我的个天,你就是杨司令啊?人家都说杨司令有三头六臂,是个飞檐走壁刀枪不入的人物,跺一跺脚,半个凹凸山都是抖的,你真有那么大的本事么?照我看来,你就像个教书先生呢,未尝有那么神吧?”

除了那个一直板着脸的张主任,满屋子的人都笑了。新进来的两个青年女八路笑得把嘴都捂上了。杨庭辉也是满面红光,走过来拍拍梁大牙的肩膀,说:“那些都是人家瞎传的,吓唬日本鬼子的,越传越玄乎。别说刀枪不入了,个对个,我连你也打不过。像你这样学过武功的,在我们的队伍里,是可以大显身手的。”

一句话挠到了梁大牙的痒处,梁大牙得意地向四周瞟了一圈,看睹两个青年女八路冲着他笑得尤其光耀,心里顿时一热,一句话便冲口而出:“那好,他娘的这个八路咱就当上了。”说完,站起身,出其不意地把杨庭辉头上的八角帽摘了下来,扣在自己的头上,戴了一下,不适合,又摘下那个青年女八路头上的军帽,这下觉得适合了,便把杨庭辉的那顶军帽捂在朱一刀的头上,大大咧咧地说:“不过呢,咱还是先当着试试,适合了咱就当到底,不适合了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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