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庭辉和王兰田在陈埠镇吃过晚饭，便直接进入寿春县，在寿春县县长安雪梅带领的县大队的护送下，将趁夜幕经过三分区，直接到江淮军区报到。看得出，两位首长表情都很好，该布置的都布置了，该交代的都交代了，走得仿佛很宁神。
杨庭辉没有同东方闻音单独谈话，在同梁必达谈完之后，两位首长又别离找了宋上大和马西平。如此，每个人对自己的去向都有了底，却又不晓得首长们跟其他同志谈了些什么。
送走杨、王首长，东方闻音满以为梁必达要同自己交流意睹，岂料转眼之间就不睹了梁必达的踪影。东方闻音心里有些奇异，心念，这个梁必达，当了司令就不认老战友了。决定不理他，可是再一念，又有些忍不住，于是便信步下山。
梁必达的住所是区干部张两根家的里间厢房。东方闻音走进院子的时候，张两根一家正在吃饭，张两根的家狗姚三也在地上左顾右盼。畜牲眼尖，一眼瞅睹东方闻音进来，呼的一声便蹿上来，蹦起来向东方闻音讨好。东方闻音倒也不怕，伸出手来一上一下，挑逗姚三上蹿下跳。
这狗有个故事。姚三是岳秀英家养的母狗第两窝崽子，雄性，腿短身长，但是极其机灵，两个月前由朱预道亲手牵来，作为梁大队长两十七岁大寿的礼物，献给了梁必达。梁必达十分喜欢，给它取了个怪头怪脑的名字叫姚三。为什么这样取，梁必达不说，别人也不晓得。梁必达一有空就把姚三牵出去训练撕咬格斗，有一次姚三竟然溜进大队部的伙房，毫不暗昧地干掉了一只活鸡。那鸡是炊事员老韩拿半块大洋从老公民家里买来，准备慰劳伤员的，转眼之间血肉全无，老韩心疼得眼泪都出来了，掂刀就要跟姚三拼命。老韩虽然左腿瘸了，但是那天因为深仇大恨，竟然连跳带蹦跑得飞快。眼看就要撵上了，惊动了梁必达，梁必达又拎着驳壳枪跟着去撵老韩，一边撵一边咋呼：“狗日的老韩，你要是把我的姚三砍了，老子就把你的右腿也打瘸。”
老韩扔掉菜刀就骂：“狗日的梁大牙，你的野爹吃了老子的半块大洋，那可是给伤号吃的啊。你狗日的得赔。”老韩是从陕西过来的老红军，因为腿残了才当的炊事员，陈埠县县大队里只有他敢骂梁必达。
梁必达说：“老子赔就赔，老子赔你一块大洋两只鸡该行了吧？畜牲不懂事你也不懂事？跟他逞能算什么铁汉？”
后来梁必达果然赔给老韩一块大洋，事情才算了结。
睹东方闻音来了，张两根便迎出堂屋，抬高嗓门问：“东方政委，咱八路队伍莫非遇上啥事了？我看梁大队长脸色舛讹劲。”
东方闻音怔了一下，略一沉吟，笑笑说：“没啥，梁大队长恐怕是肚子疼。”
张两根说：“这就更舛讹劲了。梁大队长往常回来跟咱们有说有笑，今晚回来却是任谁不理，自顾进了他的屋子。我揣摩他是不是身上有啥舛讹劲，叫两孩去送热水，小黄同志不让进门，说梁大队长心里不利落索性，不许人去烦恼，热水也没让往里端。”
东方闻音念了念说：“不会有什么事的，老张你别管了，我进去看看。”说完，移动步子便往里走。姚三赶紧蹿到头里，屁儿颠颠报信去了。
凹凸山老公民的房子多是自己盖的，土墙草顶。山里不缺木材毛竹，所以住的都很宽敞。张两根家住的是两进的院子，前院正房四间，住着张两根一家。东厢房山墙下还有一个门楼子，通向里院。里院三间，就是梁必达的“官邸”了。
正坐在两道门楼槛子上认字的保镳班长黄得虎听睹脚步声便站起身子，睹是东方闻音，刚要说话，被东方闻音摆手制止了。黄得虎晓得东方闻音和大队长的关系，自然不会不识眼色，便咧嘴笑笑，闪过身子给东方闻音让了道。东方闻音蹑手蹑脚地推门进去，才看睹梁必达和衣卧在铺上，纹丝不动，像是睡着了，奇异的是又听不睹呼噜声——梁必达的呼噜东方闻音是充分领教过的，刚到陈埠县的时候，大队部连官带兵就十几个人，统统住在街头的地皮庙里，夜半三更，隔着院墙都能听睹梁必达的呼噜声。
可是今天的梁必达却睡得十分安静。屋子里的光线有些暗，东方闻音站在梁必达的铺前，拿不定主意是喊他还是不喊他，倒是梁必达听睹了动静，翻身坐了起来，揉着惺忪的肉眼泡，一脸苦相，看着东方闻音，并不说话。
东方闻音问：“你是怎么啦？身体不舒服吗？”
梁必达点点头说：“是啊，是不舒服。”
东方闻音又问：“是哪儿不舒服呢？”
梁必达指了指心口：“这里，这里不舒服。”
东方闻音吃惊不小：“可别是心脏出了弊端。”
梁必达怪里怪气地笑笑说：“心脏倒是没有什么弊端，就是心里难得。”
东方闻音觉得稀里糊涂：“嗨，你这个人，前进这么快，都当司令员了，还难得什么？”
梁必达说：“当司令员就不难得啦？就是因为当了司令员我才难得的。”
东方闻音念了念，仿佛大白了，微微一笑说：“你是担心工作经验不足，到了分区猪大肠子直不起腰是吧？”
梁必达说：“不是，工作经验咱不缺，再说咱也能够在战争中进修战争嘛，谁也不是生下来就会当司令的。”
东方闻音说：“那你就是担心跟窦副司令员和张主任他们搞不好团结，是不是？”
梁必达决然否认：“也不是。老话说，阎王爷不打笑脸人。我是个粗汉子，说话做事没遮拦，有对不起窦副司令和张主任的处所。可是这我并不担心，我向他们认错行不可？他们比我有能力有经验，我虚心向他们进修行不可？他们是老革命老共产党，我老老实实地尊重他们行不可？他们是知识分子学问人，我敬着他们让着他们，他们享福我拣苦吃行不可？他们的觉悟比我高，只要真心相待不搞使绊子揪辫子那一套，只要他们不是汉奸鬼子不是存心跟我过不去，只要他们还是真共产党，我就不相信我团结不了他们。”
梁必达的这番话说得真挚实在，落地有声，有些出乎东方闻音的意外，也使她更加糊涂了：“你别这么绕来绕去搞得云遮雾罩的，你难得什么你就说出来吧，看我能不能帮你出出主意。”
梁必达说：“我就难得一条，没文化。我难得我是个苦出身，不像你们这些城里人，从小能进学堂学文化。送走杨司令他们，我回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数数我认了几字。可是我数来数去数了三遍，越数越泄气。你猜我认了几字？数了三遍也还是四百两十六个字。我的个天啦，学文化我下了那么大的劲，日记会写了，讲话也能够推条条了，我原来以为自己大致可以算是个文化人了。可是你看，才四百两十六个字，这算个屁文化人。这点子文化当大队长还凑合，可是我就要当司令了。司令是个什么身份啊，杨司令那样的司令才是响当当的司令啊。只认四百两十六个字的司令算是哪门子司令？没有文化的司令就是草包司令，我不是姚葫芦，不是土匪司令。我是堂堂正正的八路军凹凸山军分区司令啊。我过去为什么那样野？为什么做了那么多鲁莽的事情？为什么爱讲粗话脏话？说来说去就是一个事理，就是因为没有文化啊。”
这一刻时间，东方闻音静静地立在梁必达的劈面，她只觉得自己的心里时震时颤，一片潮湿的东西在眼前飘来飘去。她惊疑地看睹，梁必达的双眼也闪动着粲亮的水光。东方闻音缓缓移动步子，走到梁必达的铺前，把一只纤秀的手插进梁必达蓬乱的头发里，轻轻地抚摸着，像是抚摸一个乖顺的孩子，一边抚摸一边喃喃如自语：“梁必达啊梁必达，别再难得了，也别着急，我们再加把劲，你肯定会成为一个很有文化的人，你会是一个文兼军备的司令员。”
梁必达抬起头来，又说：“东方，你晓得我是什么时候才真正开端揣摩革命这两个字的吗？”
东方闻音说：“你一直都是在革命啊。”
梁必达说：“对，我是一直都在革命，但那是在不自觉的情况下革命的。以前，我认为革命就是推队伍，以后，我认为革命就是打鬼子，也包括对付刘汉英国民党。现在，我不这么认为了，革命两字，没有那么俭朴。说来你恐怕不相信，我真正对这两个字掏心掏肺地揣摩，是在‘纯粹运动’当中。他们把我抓起来，差点儿杀了，用他们的话说，这也是革命。你去看我之后，头一夜我念了一夜，念的是一旦有了出头之日，我起首就要杀几个人。第两夜我又念了一夜，这一夜念的还是要杀人，但不是杀那几个人了。还是要杀鬼子。那几个生齿口声声喊革命口号，但是他们并不晓得革命。他们要是该杀，也用不着我杀。我要干大事，我要斗争——就是那天我念大白了，革命就是斗争，同鬼子斗，同汉奸斗，也同内部的坏人斗。但是这样的革命靠的不但是枪杆子，对于誓不两立的敌人，譬如鬼子汉奸，格杀勿论。但是，对于内部的过错，光靠杀是不可的。你念啊，我要是出来就把他们杀掉了，那我也就成反革命了，我也就跟他们一样犯过错犯罪了。不，我不能这样做。斗争有多种手腕，斗争对象也有区别，我不能像他们那样瞎胡闹，我要成为一个有忖量有计谋的革命者，找准斗争对象，把握斗争计谋，选准斗争目标。我眼下是没有文化，是讲不清几事理，但是，我要让他们看看，在革命的路上走得最快走在最前面的，最终是我，是我梁必达，而不是他们！”
东方闻音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慷慨鼓动冲动的梁必达，突然发明，她竟然有些不认识这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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