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1 / 1)

军区司令部副参谋长窦玉泉在离开两年之后首次回到K军,是来参加张普景悲悼大会的。

黄昏五时许,天色刚刚睹亮,梁必达和K军政委章辉煌、参谋长陈墨涵、副政治委员马西平以及上述人员的夫人,K军司、政、后各部门处以上干部四十余人便守候在军部第一招待所小红楼的门前。

这支队伍里少了个朱预道。

原来,朱预道现在的身份还是副军长,作为张普景治丧委员会副主任委员和现实的筹备背责人,陈墨涵拟订的治丧委员会名单里是有朱预道的,但是被梁必达圈掉了。

陈墨涵觉得不适合,说:“按约定俗成的常规,哪一级的首长去世了,同级党委和首长都是治丧委员会成员。老朱现在还是副军长,还是应该出面。”

梁必达冷笑着说:“朱预道同志现在进修很忙,这种事情就不要疏集他的精力了吧。”

陈墨涵再三争取,梁必达再三驳斥,其余什么也不说,就一条,说朱预道进修忙,不疏集他的精力。

所谓的进修,就是参加“说清楚进修班”,军里先办,军里完毕了军区办,什么时候“说清楚了”什么时候“结业”,梁必达自任进修班的班主任,朱预道的检查写了几十份,梁必达说,没有一份是清楚的。

陈墨涵设身处地地替朱预道念念,也觉得挺不幸,在那种环境里做的事情怎么能说得清楚啊?全看班主任的好恶了。最后,陈墨涵搬出了当年朱预道“借礼堂”的事情,说:“老朱有错,可是在张普景的问题上,他没使坏啊,不让他参加悲悼会,张普景也会有意睹。”

这样一说,梁必达才勉强同意朱预道参加悲悼会,但是规定,其它活动概不参加。

“不给他饭吃,有他在,他尴尬,我们也尴尬,大家无话可说,尴尬。”——梁必达当时就是这么说的。

五点半后,梁必达不时看表,不时询问死后的参谋火车是不是准点抵达,显得有点浮躁。

陈墨涵很注意地不雅察着梁必达的一举一动,他今天有一个很奇异的感到,觉得梁必达有些反常。按说,军区司令部副参谋长同一个军长级别相当,从某种意义上讲,副参谋长只是一个部门副职,是职能机关首长,而军长却是一方封疆大吏,是实权派,梁必达这个人的狂妄是寡所周知的,按照“**”前的常规,即使是军区副司令员一级到K军来,梁必达也不会亲自到火车站驱逐,惟一破例的一次是被打倒以前,老副政委王兰田到K军来那一次,梁必达亲自到车站了。而在今天接到窦玉泉要来的通知之后,梁必达不但亲自过问接待事宜,并且还提出了要亲自到车站驱逐。陈墨涵提醉说,上次军区赵副司令和林参谋长到K军来,军长都没有亲自去接,此次窦副参谋长来了,倘若超过了规格,恐怕不大妥当,对窦副参谋长本人也不是很有利。这件事情很微妙,还是低调一点好。这样一说,梁必达才废弃了亲自到车站驱逐的计划,而改派副军长姜家湖和副政委屈向乾前往车站。

但是,一大清早,部队还没有起床,梁必达却曾经出现在小红楼门外了,还不到听新闻联播的时候,手里攥着个哑巴支音机,若有所思地踱来踱去。各位副职和机关首长也只好提早起床过来相陪。

对梁必达和窦玉泉的关系,陈墨涵有必然程度的晓得,用梁必达的话说是有斗争有团结,团结大于斗争。战争年月,梁必达参加八路之初,吃过窦玉泉的暗亏。但是后来又合营得比力默契,彼此之间没有大的分歧,但是好像也没有更深的感情,这一点,在七两八农场劳动的时候从梁必达的话里可以听得出来,梁必达从来没有像回忆张普景那样回忆窦玉泉,谈起窦玉泉的时候很少,可谈的话题也不是许多,这就可睹关系十分平淡。并且,在过去,自从梁必达担负分区司令员之后,窦玉泉一直都是梁必达的副手,就算现在窦玉泉当了军区的副参谋长,同梁必达职位相当了,梁必达也大可不必如此兴师动寡诚惶诚恐地驱逐。难道这是梁必达在农场劳动改造的结果?是重新恢复工作后变得温和了人情味多了?

当然,陈墨涵也念到了更深的一层。虽然大家都是刚刚复出,但是一个基本的事实是,复出的干部普通很快都要调度,能干的上去接着干,年齿大的不能干的也大都晋级,然后休息,这也算是个补偿。下一步,军区副司令员的人选跑不掉的就是由梁必达和窦玉泉这些人来角逐了,彼此都是心照不宣,或许,梁必达此次对窦玉泉的隆重接待正是为了体现一种姿态?

终于,死后的对讲机传来了叽里哇啦的喊叫——窦副参谋长的车子快进大门了。

只睹梁必达精神一振,把腰杆挺起来了,抬起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向副军长以下的全部官员一一扫视。大家赶紧摸摸风纪扣,再次检查了军帽、鞋带、裤扣、口袋盖,然后自动分成两排,呈夹道欢迎之势。

太甚分了,太甚分了,太甚分了就有演出的性质了,就可疑了,不晓得梁必达又在玩什么战略战术。陈墨涵不由自立地这样念。他突然产生了一个奇异的念头,当窦玉泉下车、梁必达迎上去之后,他们两人会是谁起首举手敬礼呢?谁先敬礼的问题,这在别人身上不是个问题,但在梁必达和窦玉泉身上恐怕就要算一个问题。过去的情形是,梁必达职务高而资历浅,窦玉泉反之,现在的情形是,梁为主,窦为宾,梁为下,窦为上,按说还是应该梁必达主动,但梁必达面临一个过去一直是他配角的人,未必就能有那么高的姿态。

念到这里,陈墨涵突然产生了一种莫名言状的心理。其余他曾经不关心了,他要把眼睛瞪大了,他就是要看看今天梁、窦之间敬礼的这场戏。

随着第一辆越野吉普车的出现,由三辆黑色伏尔加构成的小型车队鱼贯驶入视野,驱逐的队伍有了小小的骚动。车队速度缓慢,沙沙而来,第两辆车子恰到利益地停在梁必达的面前。

陈墨涵的神经绷紧了——好戏就要开端了。

车子还没有完全停稳,坐在副驾驶座上的K军军务处长曾经敏捷地跳下来,推开了后排的车门,露出了窦玉泉的脑袋。与此同时,梁必达向前大跨三步,等待窦玉泉钻出车门并且站稳。

陈墨涵就在这个时候屏住了呼吸——天啦,他们谁也没有抬起臂来,他们在对视,无语,等待,他们谁也没有计划给谁敬礼——就在陈墨涵这样念的时候,又一个意外出现了,他真逼真切地看睹了,梁、窦两人都开端有动作了,起先缓慢,但紧接着就是大幅度而迅速的动作——两个人同时抬起了右臂,但那不是敬礼的动作,在右臂抬起的同时,他们还往下移动了左臂,两个人相向而立,那四只胳膊便交叉成了一个巨大的X形状。倏然,X不睹了,四只胳膊骤然支拢,彼此扑向对方,两副庞大的身躯便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了。

对于陈墨涵来说,这真是惊心动魄的一幕。这甚至还有多是永久难记的一幕。

拥抱还在继续。

梁必达拍打着窦玉泉的后背,泪眼汪汪:“没念到啊没念到老窦,我们还能活着睹面,还能这样睹面。”

窦玉泉也是热泪纵横:“老梁,万幸啊万幸啊,活着是应该的啊,活到现在才晓得活着是个什么滋味。”

梁必达说:“我们都没当李文彬,也没当江古碑。我们这样活着问心无愧。”

窦玉泉说:“我们也都没有当张普景,老张啊老张,我没能保住他啊。我还是愧对故人啦。”

梁必达说:“我都晓得了都晓得了,那时候能那样就不容易了,那比战争还要残酷啊!”

太阳照常升起,从东方流淌过来一束玫瑰色的朝霞,沐浴着人们,浸润着两位从战争中走过来的老军人……

这场拥抱至少持续了三十秒之久,此次拥抱里没有政治、没有军事、没有哲学、没有外交、没有历史、没有将来,从那两副微微颤动的汉子的身躯里,只涌动着一种东西,那就是——感情,是超过了战争和历史的感情,是超过了漫长的艰难岁月和严峻考验的同甘共苦的感情。凡是在场目睹这一情形的人,无不为之动容。

拥抱完毕了,窦玉泉又和前来驱逐的K军其他同志一一握手,梁必达跟在后面介绍,两人的眼睛依然潮湿矇眬。

接睹完毕,依序进入了休息大厅。

在进入到张普景悲悼会话题的时候,梁必达突然向分工掌管悲悼会的章辉煌提出来:“章政委,我看是不是这样,悲悼会还是由窦副参谋长掌管,我们都是老张的老战友了。”

章辉煌立即表态:“可以,完全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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