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沉默了。
太后和皇后也沉默了。
堂上一干偷偷看热闹的人，全都沉默了。
口吃这种天生的缺陷，本不应被人拿来取笑。
赵贵妃虽然未曾取笑过崔谨，可她却让口吃的崔谨，去训鸟儿，并以此取乐，实在是很缺德。
崔谨曾经有十多年，没在人前听睹有人说“小结巴”这三个字了。
记得当年刚尚长公主时，长公主因他损坏了她的姻缘，对他气极，大婚之夜将他赶出新房。
彼时，公主府有个下人，当着他的面，嘲笑他是“小结巴”，还说他“癞蛤蟆念吃天鹅肉”。
长公主听睹后，直接命人将那人杖毙。
自那以后，无论府内还是府外，他再没听睹过“小结巴”这三个字。
崔谨万万没念到，时隔多年再听到这三个字时，是这样的场合场面。
更没念到，自己珍藏在心底，铭记多年的美好记忆，竟只是因为一只不会说话的八哥。
“不……不是这样的……”
崔谨十多年来的信心，濒临崩塌。
他绝不相信，事实的真相会如此不堪。
“阿妩……你说过、你恋慕、我……你说过、会永久、记得我、的深情、厚谊，你还说、过……”
“住口！”
赵贵妃心惊肉跳，转头高声怒斥，“卫国公尊府下，人人皆可作证，本宫在闺阁时，就真心实意恋慕心悦圣上。圣上文韬武略、英明神武，受万民仰慕。而你这小结巴，不过是个胆小懦弱、又大方恶心的鼠辈，连圣上一根头发丝都比不过，本宫怎会看得上你？真是可笑！
天子紧皱的眉峰，稍稍放紧。
只是，睇着崔谨的眼光更加沉冷。
赵贵妃一个又一个鄙夷至极的字眼，就像刀子一样，一刀一刀捅进崔谨的心窝。
这些年，他以为自己在长公主面前，卑躬屈膝、委屈求全。
可细算下来，除了新婚之夜让他跪在门口那次以外，长公主人前人后都给足他体面，从未曾对他说过半个鄙夷的字眼。
哪怕她的心里，一直只有梁青，没有旁人。
可现在，崔谨以为此生最懂他、最仰慕他、最珍视他的女人，却视他如“鼠辈”。
不，他在她面前，甚至连牲畜都算不上。
这让崔谨如何敢相信。
“不，你说的、不是真、的……你只是、害怕被、皇上知、道……对，你只是、怕……”
崔谨看向缩在一旁的常公公，就像溺死之人，抓住救命稻草似的，“常公公，你都知、道的，你……能证明、阿妩说、过她最、喜欢我，对舛讹？”
他若不提常公公，或许没有人会在意，常公公这个人。
可现在，崔谨的话，让全部人的眼光，全都落在了常公公的身上。
寡人心中惊诧。
长公主生前最信任的总管太监，怎能“证明”赵贵妃与崔驸马有无私情？
难不成，长公主能大度到，让驸马给她和天子双双戴绿帽子？
天子似念到什么，神色微动，冷肃威严的眼光，亦落在了常公公脸上。
常公公魂儿都要吓没了，脸色灰败。
完了，这下要全完了。
他扑通跪在地上，“驸马，您真是魔怔了，老奴什么都不晓得啊！这些都是您的癔念，老奴连贵妃娘娘的面都没睹过，又怎会晓得这些。”
常公公的否认，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崔谨终于痛彻心扉的大白，这一切，从头到尾都是一场精心织罗的骗局。
他替赵家接近长公主，十几年来处处为赵家筹谋，不过是一场笑话。
崔谨目眦尽裂，看向常公公。
在极度崩溃，和滔天恨意的使令之下，他甚至再顾不上去假扮结巴。
崔谨字字泣血，说出常公公日日在他面前说的那些话：
“是你告诉我，我与贵妃自幼相识，青梅竹马，贵妃对我从来都是恋慕有加，无论我现在是什么模样，贵妃都只会觉得我好。”
“是你说，虽然我与贵妃没再睹过面，可每次国公夫人探望贵妃，她都市问起我的近况。”
“是你说，这些年多亏我在长公主面前替赵家与娘娘说项，才会令皇上愈来愈信任国公府和娘娘。”
“是你说，我这些深情厚谊，贵妃都记在心里……”
他清清楚楚记得每一个字，每说一句，天子的眼神便沉冷一分。
常公公怎敢承认这些，急声打断他的话，尖细的声音，故意做出十足的惊讶语气，“驸马，您、您的口吃之症，何时好了？”
经他这么提醉，包括天子在内，寡人才惊觉，竟能一口气流利说出这么多话。
原来，他的口吃都是装出来的！
连口吃都能装，他说出来的话，又怎能取信于人！
“还不是因为你！”崔谨哪能不大白常公公的企图，他恨声道：“你早就晓得我的口吃之症已好，是你说，长公主心软，若是在她面前假扮口吃，定能博得她的信任。若非如此，我又岂会假扮这么多年！”
“当初为了不让她嫁给梁青，你们故意设想让她坠湖，使我去湖中将她救起，让她不得不委身于我，怎么，既做了这等事，如今不敢承认了吗？”
常公公没念到，他竟敢将这事抖落出来。
究竟设想害长公主坠湖，也是崔谨一手参与。
若不说，说不定皇上念在长公主生前对他的情义上，或许还能手下留情饶他一命。
可若说了，那就是要鱼死网破，崔谨他不要命了！
常公公心下一惊，使出杀手锏，“驸马爷，这大周谁人不知，老奴是长公主身边的人，在您与长公主成亲之前，老奴与您底子就素昧生平，何来与您设想拦阻娘娘姻缘？又怎会在您面前，提及贵妃娘娘？”
常公公此言，句句在理。
他是长公主生前最信任的总管，怎么念都不成能会对崔驸马说出那种话。
反不雅崔谨，假扮口吃之事，曾经很难让他的话，再有说服力。
“天地良知啊！”常公公锤着心口，脸上带着哀痛之色，“驸马爷，您究竟是受了何人指使，怎会这般胡乱攀咬国公府和贵妃娘娘，倘若长公主在天有灵，晓得您如此诬陷她的至亲，不知该有多伤心！”
他此时提到长公主，真真是在往崔谨心里捅刀子。
崔谨一一扫过寡人脸上的神色，有失望、有鄙夷、有嘲笑、还有同病相怜。
却独独没有相信。
崔谨脑中显露出，长公主每一次微笑又温和地，聆听他说话后，仔细思索时的模样。
只觉得心中一片荒凉。
他们不信他所说的。
没有人会相信他的话。
倘若长公主还活着，她必然会相信。
可如今，唯一愿意相信他的人，曾经不在这个人间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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