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恕得了唆使,出了宫后,就来到都亭驿中,将赵煦的旨意,原封不动的告知嵬名谟铎。 嵬名谟铎听完,脸上的神色顿时阳阳不定起来。 良久,他才道:“贵国的这三个条件,也未免太苛刻了吧!” 刑恕不紧不慢的道:“此我大宋天子陛下金口玉言,一字不成更易!” 嵬名谟铎叹了口气,道:“大宋乃上国,乃礼仪之邦,怎如此不讲理?” 他看着刑恕,不雅察着这位南蛮翰林学士的神色,念要从其表情中找出点东西来。 可惜,刑恕面无表情,只看着他,也不说话。 嵬名谟铎无奈,只好继续道:“我主愿奉表称臣,愿从大宋历法,愿用大宋纪年。” “只乞大宋天子陛下,犒赏我国茶叶、丝帛以及银钱!” 刑恕照旧是面无表情,只道:“我主天子陛下所言,不成更易一字!” 作为翰林学士,刑恕在学士院里,看过宋夏交往的全部历史文件。 所以他很清楚,党项人对岁赐的渴求。 元丰六年的时候,其国王李秉常为了求岁赐,遣使来朝,上表先帝言:梁氏淫凶,人心携贰,自岁赐、和市两绝,财用疲乏,匹布至十千文!又以累岁交兵于横山,民不敢耕,饥嬴殆甚! 为了重新要得岁赐,秉常连其生母、舅舅也逮着一起骂。 并且态度谦卑,言辞恳切。 而先帝对此表现十分冲动,愿意考虑,对其使者说:地界已令鄜延经略司、抚慰使司指挥保安军移牒宥州施行,岁赐俟疆界了日照旧。 意思是:您啊,先承认停战以来,大宋所取得地皮乃是宋土,划界之后,朕再给岁赐。 并于第两年,再次表现:来年龄赐夏国银,并赐经略司为招纳之用! 现实上,却压根没计划给! 只是拿着岁赐这根胡萝卜,挑动党项内部矛盾。 最好让秉常和梁氏内斗! 而当今官家和先帝在这方面,的确是一模一样,不愧是父子! 去年宋夏议和,原来,两宫都曾经计划给岁赐了。 在两宫看来,要是党项人真的拿了钱,就愿意安分守己。 那么,每年不过戋戋七万两千两白银、十五万三千匹帛,茶三万斤,给就给了,就当打发臭要饭的。 当时,朝野表里,也都不敢拦。 然后,最后却是…… 刑恕的眼睛闪动着,这个事情他可是亲历者还是执行人。 同时,如今在他面前的这位夏使嵬名谟铎,也正好是去年在汴京的夏使。 脑中的往事一闪而过,刑恕就站起身来,对嵬名谟铎道:“贵使好生思量吧!” “尽快给朝廷一个答复。” 嵬名谟铎赶紧推住这个老朋友,然后从身上,取出一块从西域来的美玉,和去年一样塞到这位南蛮士医生手中:“愿请学士为下国解惑。” 去年,他衔命来朝,就送过这個当时还只是郎中的南蛮文官财物。 他记得的,当时自己也是送的美玉。 刑恕摸了摸被塞在他手心的玉石,触感温润,低头一看色泽,洁白胜雪,确实是好玉。 并且价值不菲! 只是……刑恕没有任何犹豫,他就将这块宝玉塞了回去:“吾岂贪图财物之人?” 嵬名谟铎急速赔笑:“是……是……是……学士乃是精致之人,某岂敢亵渎?” 便又从怀中,取出了一块西域来的宝石,塞到了刑恕手中:“只是,某粗鄙之人,不解中国风物,戋戋俗物,献给学士,以为润喉之茶水费。” 刑恕拿着那美玉、宝石,摇摇头:“贵使不要为难人!” 嵬名谟铎一咬牙,将身上带来,原来计划趁着出使在这汴京变卖后换了金银,置办上等茶叶和蜀锦回国的一尊西夏大匠所雕琢的玉佛塞到了刑恕手中:“还请学士不吝赐教!” 刑恕摸着手中的宝玉、宝石以及玉佛。 轻轻掂量了一下分量,然后拿在眼前,仔细端详一番。 他近来一年天天跟着曹家、刘家、杨家、王家人打交道。 也时常支支高家、向家宅邸。 对俭侈品的鉴赏和定价,曾经验丰富。 所以,这三样东西的价格,在他心中一闪而过。 “这宝玉,可值一千五百贯。” “我听说那帽子田家的家主,喜欢此类舶来宝物,去年曾在汴京坊市购得一块西域宝石,价值五百贯!这一块宝石,论色泽、巨细和莹润,都在那一块之上,当值一千贯!” “至于这玉佛……有点意思……” 手上的玉佛,虽然不大,只有五寸余高,但是开脸极好,玉质洁白,雕工精细,底座上还有着梵文经文。 确实是宝物! 并且,这佛像看上去,还是如今世界香火极为鼎盛的药师佛的造像。 “我听说,秦鲁国太夫人礼佛甚虔,若以此玉佛献之,助太夫人礼佛……“ 秦鲁国太夫人张氏便是当朝皇太后的生母。 其乃汴京城中有名的居士。 自向经去世后,就一直在家吃斋念佛,为亡夫祈福,也为宫中太后祈福。 坊间有传说,正是太夫人礼佛心诚,所以菩萨保佑,佛祖庇佑,太后能得孝子孝顺。 别人信不信不晓得。 反正太夫人是相信的。 所以,这尊佛造像,若献与太夫人,定可支奇效! 即使不考虑这个事情,这尊玉佛造像,价值就该在三千贯以上! 所以…… 刑恕在心中算了一下,一千加一千五加三千,就是五千五百贯。 比去年嵬名谟铎贿赂他的那堆价值三千贯,现实最后只变卖了两千多贯的宝石、美玉多了一倍。 嗯! 这就符合他的身价了! 他现在可是翰林学士! 不是去年的那个小小的右司员外郎了! 结果这个党项人,却没有一点眼力睹,一开端竟只给他一块价值一千贯的宝玉。 搞得他这个翰林学士的身价,还不如去年的身价高。 瞧不起谁呢? 早拿出这些宝物,利落索性点不可吗? 刑恕一边腹诽着,一边将这些东西支到怀中,然后慢悠悠坐下来,道:“贵官可以问一个问题!” 去年,他是馆伴副使、吏部右司员外郎,这个党项人问他一个问题,给了当时他认为价值三千贯的玉石作为酬报。
现在,他刑恕曾经是翰林学士,四入头之一,照理来说应该是一万贯一个问题。 不过,看在他是生人、老顾客的份上,给他行个利便吧! 嵬名谟铎在心中暗骂了一句:“贪得无厌的秃鹫!” 但在皮相上,他只能低着头,装出一副奉承的模样,仔细念了念后问道:“愿请学士,告知下官,此三条款,果大宋官家金口玉言?” 刑恕冷哼一声,道:“吾可不敢矫诏!” 那可是要去岭南吃荔枝的大罪! 搞不好甚至可能会被赐死。 他可不念死,更不念去岭南吃荔枝。 嵬名谟铎却是不信! 尽管他去年在来使的时候,曾在殿上朝拜那个南蛮的小天子。 对方也确实显露出了一些超越他年纪之外的特异。 但,要说这个小天子,掌握了实权,可以决断军国大事? 他是打死也不信的。 原因很俭朴——他睹过少主临朝,也晓得少主要掌权的坚苦有多大。 先帝也算是明主了,甚至晓得要掌握兵权,团结豪族,凝聚人心,并寻求外援。 但,其始终为梁氏所架空、控制。 到死他都未曾真正掌权! 而人是无法去念象那些超越自己认知之外的事情的。 所以,嵬名谟铎是无论如何也不信,这南蛮的小天子,能在一年多时间里,就胜利的接触权力、掌握权力并操作把持权力。 若是这样,惠宗算什么? “十之八九,这些条款乃是南蛮太皇太后、太后以及宰执们商议的条款……”他在心中念着:“听说,如今南蛮以韩绛为左相,吕公著为右相……” “此两人皆老成稳重之大臣,也都还算知兵。” “或许这些条款便是这两人商议的结果……” 这样念着,嵬名谟铎就抬头看向刑恕,拱手道:“铁证如山,请学士将大宋天子陛下所列条款,写于纸上,亲笔签押……” “以便下官将之送回国中,交国母裁断!” 这才是嵬名谟铎真正念要的东西! 嵬名谟铎,以及他所代表的小梁太后一派,实在才不在乎,这南蛮国中是何情景? 他们只在乎自己! 他们只在乎利益! 而现在,摆在嵬名谟铎面前的这些条件,虽然苛刻,虽然远不如预期。 但,总比没有强! 并且,这些条款是可以修饰藻饰、打扮的。 当年景宗向南蛮、北虏别离称臣,但照样在国中,以天子自居,以兀卒自号。 再说,现在的情况,嵬名谟铎和他背后的小梁太后,也是迟疑不得。 他们必须尽快拿到一个相对有利的停战条件。 只有如此,能力有底气召回国相大军,能力逼迫国相妥协。 不然的话,一旦国相暴怒之下,率军回师兴庆府。 那兴庆府内的孤儿寡母,恐怕就要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 出了都亭驿,刑恕怀揣着西夏人送给他的贿赂,哼着小曲儿,回到了皇城学士院。 然后,他就写了一封奏疏,将自己如何和嵬名谟铎扳谈,嵬名谟铎又如何贿赂他的事情,原底本本的写上去,然后他用上火漆,盖上印信,一封实封状就出炉了。 紧接着他命人,将自己的实封状连忙送去通睹司,让通睹司的人送入宫中。 他就是这么自信! 因为他确定,小官家底子不司帐较他个人道德上的这么点小小的污点。 甚至,他自爆受贿,实在也是某种程度的自污和主动交把柄。 这也算是大宋高官们的自我修养吧。 也是清流和浊流的区别。 清流,就像是当年的包孝肃,如今的中司傅尧俞、开封府诸县镇公事苏颂。 真正的两袖清风,连朝廷给他们合法使用,不过问用途的正赐公使钱,也都是用在公务上,一个铜板都不私用。 这样的清官是很痛苦,也很难做的。 并且,不能有瑕疵! 一旦有瑕疵,就是金瓯出缺,连忙就会被世界人围攻。 更会马上失去官家的信任。 另一种,就是像刑恕这样的了。 吃喝票赌,样样精通。 小弊端不息小问题一堆。 但始终苦守忠、贞两字,并始终唯命是从。 于是,这样的人,哪怕被世界人攻讦,为朝野所唾弃。 但也是官照当,舞照跳。 就像蒲宗孟,天天飘到失联,醉生梦死。 可一点也不妨碍,先帝对他的信任和器重。 哪怕是当今官家也记得这个人。 今年蒲宗孟生辰,天子遣使道喜,还送了礼物。 然后,又亲自调度了蒲宗孟的工作地点——自亳州改知杭州。 以利便这位风流名士,寻花问柳。 于是,是当包孝肃,还是当蒲宗孟,还必要选吗? 做完这个事情,刑恕就优哉游哉的出了学士院。 …… 赵煦用火烧开火漆,检查了一下印信,确认没有被人打开过,才拆开刑恕的实封状,然后拿在手上看起来。 “这刑恕……”赵煦摇着头:“倒是个趣人!” 这家伙会演出,爱演戏,人也聪明的紧。 但在同时,却异常课本气,有事情是真敢上的。 在赵煦的上上辈子,那个新党万马齐喑,旧党如日中天的元祐期间。 蔡确被冤,连新党的人都不敢说话。 只有刑恕挺身而出,不晓得他用了什么手腕,总之他推着文及甫、司马康等旧党两代,跑到了太皇太后那边喊冤。 结果,毫无意外的,刑恕跟着蔡确一起被贬。 但风趣的是,文及甫、司马康,一点也没有被他坑了的感到,依然把他当朋友,依然写信问候。 而刑恕也一直和文及甫、司马康为友,从不说他们的坏话。 只能说……人性啊!所以,赵煦拿着刑恕的奏疏,放到火上,将之烧掉。 “朕才不必要这些所谓的把柄!” 天子念要治罪一个大臣,没有罪名,有司也能编出一个罪名来。 比如完颜构杀岳飞,瓦剌留学生孛儿只斤.祁镇杀于谦。 可若天子念要护一个大臣,即使这个人谤满世界,他也照旧是国家栋梁,社稷干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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