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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好”?
“好”的标尺在哪里?
楚以蜂腰为美,唐以丰腴为美,汉以点唇为美,赵以燕行为美……这说的是形体,是外在的“好”,而内在的“好”,就难说了。那是每一个个人眼中的“好”,千差万别,就说不清了。
有人说,好女人是造就汉子的“学校”。
我是不同意这个不雅点的。好女人就是好女人,好女人不是“学校”。
在我的记忆里,坏女人同样可以养出好男儿;反之,好女人也同样会生出坏孩子……这不能一概而论。在这里我就不举例说明了,举这样的例子是会伤人的。
我说过,骆驼是最“懂”女人的。
在这方面,骆驼有三大法宝:一是“钓鱼法”。骆驼钓鱼的方法与别人不同,他的专注点不在“鱼”,他只是不停地下饵、喂窝儿,他是要“鱼”自己上钩。两是“另类法”。这叫与寡不同,或者按现在的说法叫“秀个性”。记得有一次,在临结业的一次晚会上,骆驼突然出人预料地走到一个姑娘面前,说:请您,跳个舞。那姑娘长得很丑,坐在最边边儿的一张桌子前,正剥着橘子吃呢。也许,她晓得没人会请她跳舞,就那么一直剥橘子吃,面前堆着一堆橘子皮,两手沾满了汁液……那姑娘挓挲着两只手,显得很尴尬。她说,我不会跳。他说,我带你。她说,我真不会跳。可骆驼仍然再次伸手示意:请。两人就那么僵在那儿了。在大约有半个小时的时间里,骆驼一直伸着那只手,执著地站在她的面前……最后,整个会场的人全都望着他,可他依然站在那姑娘的面前。那姑娘被逼得就快要哭出来了。骆驼脸上很僵硬地微笑着,说:请,起来吧。那姑娘含着泪说……为啥呢?骆驼说:你要是不起来,我的面子往哪儿放?等他把姑娘推起来,正好赶上一段乐曲的曲尾,两人就跳了三步,骆驼扭头就走。实在,他要的是一种效果:全场注目。三是“苦难法”。骆驼是最善于讲个人阅历、讲苦难的……这就不多说了。
据骆驼说,卫丽丽,就是他使用“钓鱼法”钓到手的。在骆驼所接触的女人中,也只有她,可以疏忽骆驼身上的残疾,是真心实意爱他的女人。
卫丽丽出身于干部家庭,上边有两个哥哥,家里就这一个宝贝女儿。可卫丽丽自从爱上了骆驼之后,几经谤诽磨难,在骆驼被免职后,冒着与家人决裂的风险,竟然勇敢地辞去公职,义无返顾地追到北京去了。当年,我们上了老万的当,像老鼠一样窝在北京的地下工事里……凡是走投无路的时候,惟一的依靠就是卫丽丽。那时候,卫丽丽在北京的一家杂志社打工,暗暗地接济我们。就连骆驼说的,卖“细节”挣来的三百块钱,也是人家卫丽丽给的……我也是后来才晓得的。骆驼一直瞒着我们。我们四个大汉子,在北京的那段岁月,有一段贫困潦倒的日子,就是靠人家卫丽丽打工,才勉强撑过来的。这些,卫丽丽过去从未对人说过。
后来,骆驼下决心要到南方发展。卫丽丽又辞了工作,跟他来到了深圳。卫丽丽原是学外语的,是外语系的高材生。她来到深圳后,又依着骆驼办公司的必要,自修了电视大学的司帐专业,并一次次地通过了司帐师资格考试……最终拿到了高级司帐师的证书。在深圳的公司里,卫丽丽作为财务总管,一直不显山不露水地帮衬着骆驼。骆驼的天分极好,这也是卫丽丽最痴迷于他的处所。可骆驼又是个浮躁的人,经常暴跳如雷,发起狂来六亲不认……刚好,他死后有一个卫丽丽。卫丽丽容颜好、性情好,说话声音甜美。她的微笑就像是一剂良药,她的发问方法也是春风化雨式的,她会说:是么?是这样么……凡是在骆驼发狂之后,有了卫丽丽在幕后的抚慰,事情就有了转圜的余地。
一个有着好品格的女人,在与汉子的交往中,是占优势的。我还晓得,只有在卫丽丽面前,骆驼才会低下他那骄傲的、时时高昂着的头。骆驼是个很矛盾的人。他平时说话高腔大口、慷慨鼓动冲动的,可只要一面临卫丽丽,他会显得很和气,声音立时就降下来了。奇然候,他还会像小媳妇一样,在卫丽丽面前赔着小心……也许是卫丽丽身上那种自然的母性滋润了他?也许是卫丽丽身上那种很纯粹的东西在感染着他?也许,在他的内心里,还有些自惭形秽的意思……每当骆驼在不同的女人面前周旋的时候,他都能准确地说出打动女人的话来。可是,凡是在卫丽丽的面前,他却总是显得有些迟疑,有些力不从心的模样。在卫丽丽面前,骆驼每说一句假话,就像是自己扇自己了一个耳光,显得很羞怯。后来我才晓得,正是处于下风、或者叫做道德上的优势,使骆驼在家庭生活中变成了一个“演员”。一个很优良的、有百变之能力的“演员”。能让一个品位很高的女人爱他爱到了这种程度,可以说骆驼的演出几近化境。
记得,有一次,在电话里,骆驼说:我们正在开会……
卫丽丽说:是么?
骆驼说:老吴也在呢。你跟他说两句?
卫丽丽说:不用了。你们都要注意身体,不能总熬夜。
骆驼说:老吴,吴总,刚才还在夸你呢。
卫丽丽说:是么?人家跟你客气呢。
骆驼说:你跟他说两句?
卫丽丽说:不用了。代我问候他。
……挂了电话,骆驼扭过脸,讪讪地说:你瓜笑啥呢?——那时候,我们两人正躺在省城的一家洗浴中心的按摩床上,做全身按摩呢。
骆驼做的事,可以说,有一半是卫丽丽不晓得的。卫丽丽若是发明了什么问题,一经骆驼解释,她也就释然了。当然,在感情上,骆驼也是很注意细节的。在骆驼新买的公寓房里,有一个很大的冰箱,冰箱里有一层是放冰激凌的。这是骆驼专门给卫丽丽准备的。卫丽丽爱吃冰激凌。卫丽丽时常幸福地对人说:我家冰箱里有十两种冰激凌。你可以说卫丽丽单纯。可卫丽丽那一份爱,却是真实的,纯净的。
对亲爱的人,卫丽丽一直很注意维护他的形象。每一次出门,骆驼身上的每件衣服都是卫丽丽亲自打理的。过去骆驼不太讲究,可自来深圳后,骆驼的形象就大变了。他的西装一套一套的,分春夏秋冬,都系列化了。当然,这里边也有小乔的功劳。小乔是学服装的。据说,卫丽丽对小乔似有自然的敌意和警觉。在公司里睹面,两个女人,隔着办公室,经常互相打量着,在穿戴上也暗暗地较着劲……总的来说,两人相处,还是得体的。
让我苍茫的是,骆驼的“那点事儿”,不晓得卫丽丽晓得不晓得?这对一个女人来说,是很不公道的。按说,她也应该有所耳闻。可是,无论是公开还是暗里的场合,卫丽丽从未向他发过难。
卫丽丽也有痛苦。一个女人,当她深爱着一个汉子的时候,她会为他就义一切。但一说到孩子,她就有些不忍了。记得一天深夜,卫丽丽突然给我打电话,她在电话里哭着说:吴教员,你劝劝国栋吧,此次,我必然要把孩子生下来……听了她的话,我愣愣地,不知该怎么说。卫丽丽哭着说:他总说事业、事业……可我们……我,曾经打了三次胎了。我怕以后再也不能生了……当时,我尽力抚慰她。尔后,我立即给骆驼拨了电话,我说:你狗日的念绝后么?骆驼不以为然地说:你别听她说。绝什么后啊?我说:我告诉你,你得保证我儿媳妇的康健!骆驼一怔,说:谁……我说:你不是要跟我做亲家么?你的女儿赶紧生下来。骆驼说:吊吊灰,你才生女儿呢。我的是儿子!我说:好哇。我喜欢女儿。你要生了女儿就认给我好了。骆驼说:你念得美。
作为朋友,或者说共过患难的弟兄,我说骆驼的人生有演出的成分,这显然有失厚道。也许,这是他着意弥补生理缺陷的方法……是的,他一直在暗暗地修饰、弥补着先天的生理缺陷。在这方面,他甚至超越了一般人。我曾经暗暗地不雅察过他。每当他走在大街上,没有一个人能看出他是身有残疾的。他着意地展示着他外在形体的完整,他甚至故意显露出一种大咧咧的随意和洒脱状。甚至在公司里,也很少有人晓得他身有残疾。
客不雅地说,骆驼身上有许多诱人的处所。就在我计划跟骆驼别离的时候,我对他仍然怀着一份敬意。骆驼最大的长处,是他的口才。他具有超凡的说服能力。他脸上染着很朴素的高粱红,是高原阳光照耀出来的那种自然红,黧黑里透红,给人以自然的信赖感和诚恳。他燃烧的时候,眉头一皱一皱的,眼里放出一种慑人的光芒,必定要把你同时燃着,不把你点燃他是不会罢休的。凡是,他坐在那里,望着你的眼睛,就像是要把心掏给你似的。他可以滔滔不绝地给你讲两个小时,甚至三个小时、四个小时……他说的每一句话,都经过必然程度的渲染,极富煽动性,且有理有据,不由你不信。
现在,卫丽丽又怀孕了。卫丽丽很坚决地要把孩子生下来。一个女人,一旦下了决心,那是九头牛也推不回的。三天前,卫丽丽突然跟骆驼分居了。一个离骆驼近来的人,却以生孩子为理由,悄悄地离开了他……这就更加重了我的担忧。
所以,根据种种原因,我决定辞职。
那天傍晚,回到深圳后,我跟骆驼再次上了深圳国贸大夏的四十九层,面临面坐在了旋转餐厅的雅座上。喝了一会儿酒,当我跟骆驼摊牌的时候,骆驼最初没接我的话头,他说:还是深圳好。我喜欢这个处所。
是啊,深圳是个新兴的移民城市。走在大街上,谁也不认识谁,没有背景,没有渊源,没有猜测……是一个让人表情放紧、心灵自由的处所。我也说:是好。
骆驼说:哪里是家?有钱有女人的处所就是家。
尔后,我们四目相对,默默地坐着……
沉默了一会儿,骆驼说:兄弟,非要辞职么?
骆驼说:你要真念回到过去,执意要当一个苦孩子,我也不拦你。
骆驼说,现在咱们曾经倒不回去了。如果退一步,咱们就会重新成为贫光蛋。这还不说,咱还会短下一屁股的债,一生一世都还不完的债……你说怎么办?
骆驼说,我把底都亮给你了。必是要上市,不上市没有活路。咱也不过是养一两个替咱说话的人……我听你的,适可而止。你怕了?
我说:骆哥,人走得远了,就回不去了。
骆驼说:你宁神,会回来的。必是回来。厚朴堂只要一上市,一盘棋就活了……到时候,你说,咱挣钱干什么?骆驼说着说着又冲动了。他说:兄弟呀,我手里要是有十个亿,我会拿出五个亿,给我们西部山区的父老乡亲,每家每户修一个水窖。我手里要是有一百个亿,我会豁出来,拿出五十个亿,修一个大水库,让西部的乡亲们祖祖辈辈都不缺水吃。我要是有五百个亿,我就炸开唐古推山口……骆驼说到这里时,又一次泪眼汪汪。
我看着骆驼,骆驼的激情又一次打动了我。我差一点又要臣服了。我对骆驼一直都是相信的。我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可是,近年来,他的野心太大了,他身上逐渐释放出来一种让我恐惧的、说不清的东西。我念,假如钱到了必然的级数,可以买通一个县,一个省的时候……又该是什么结果?不敢念。
最后,骆驼看我去意已决,说:兄弟,你告诉我,你究竟念干什么?
我说:骆哥,我跟你不一样,我死后有人。
骆驼很诧异,说:啥意思?
我说:不是一句话两句话的事……我死后有眼。
骆驼很警觉,说:吊吊灰,你到底念干啥?
我和骆驼别离,还有一个最慌张的原因:他身上藏着一把“刀”。我所说的这把“刀”,不是普通意义上的刀。那是他在银行里租的一个“保险箱”。这个保险箱里装着“双峰公司”一些交易上的诡秘。我念,我们是患难弟兄啊。纵然是对我,骆驼仍还保留着一丝警惕……我说:也不干什么。先读点书,休整一下。
骆驼说:那好。职位还给你留着,你随时可以回来。股份先不动,还是你的,等上市之后再说。另外,我特聘你为本公司的高级参谋,终生的。兄弟……保重。
我们究竟是共过难的兄弟,骆驼还是仁义的。不知不觉,我眼里涌出了泪水……
我说:好。你也保重。
骆驼说:别女娃气气的。记住,两十四小时开机,我随时给你打电话。
卫丽丽真是个好女人。
我要说,像卫丽丽这样的女子,是很难遇的。
只有她和骆驼晓得,我就要离开深圳了。
临行的那天早上,我听睹了敲门声。很有礼貌的那种。当我开了门,睹门口站着一个“效劳生”(“效劳生”的说法是从香港那边传过来的)。效劳生手里推着一辆行李车,行李车上放着一个包装精美、打有十字绢花的大纸箱……效劳生是个小伙子,他用粤语说:先生,您好,贵姓吴?
我说:免贵。姓吴。
接着,他嘟嘟噜噜地说了一串话……我不大白。可我晓得,他是要我签字查支的。于是,我在他拿的支货单上签了字。
效劳生弯下腰去,小心翼翼地把那个纸箱子给我搬进了房间,放在了桌上……这时候,他看了我一眼。那一眼,意味深长。当时我很诧异,心念,这小伙子是怎么了?可没等我念大白,他已退着身子,很有礼貌地告退了。
当我一个人站在纸箱前的时候,我才大白,那是花。
纸箱上贴着一个条子,条子上的字迹绢秀、工整,是卫丽丽的:阿比西尼亚玫瑰。产于“非洲屋脊”埃塞俄比亚。花色:两十五种。花期:六十天。数量:一百朵。
我一下子停住了。我脑海里“轰”的一下,这就是我要找的阿比西尼亚玫瑰?!这是当年我答理……梅村的。我一句诳语,日白到非洲去了。它竟然真的是产于非洲的屋脊,产于遥远的埃塞俄比亚……我看了纸箱上贴的航邮标志,大吃一惊:它先是从非洲的埃塞俄比亚,空运到了欧洲的阿姆斯特丹;尔后又从荷兰的阿姆斯特丹,空运到亚洲的香港花市……人心都是肉长的呀!这份情义太重,我真的不知说什么好了。
我用手摸了摸纸箱,却猛一下又缩回去了。纸箱仍然是凉的。阿比西尼亚玫瑰,是横跨了三大洲,在保持恒温和相对湿度的冷藏间里空运过来的。我再看纸箱上的条子,字虽是卫丽丽的笔迹,但题名却是:骆国栋。
记得,跟骆驼告别时,他并未提及玫瑰的事。骆驼一直在忙着借壳上市的诸多事项,他也顾不上……显然,这是卫丽丽办的。卫丽丽永久是站在汉子后边的女人。
我小心翼翼地打开纸箱,从里边取出了一朵玫瑰。玫瑰杆凉凉的,花瓣上还沾着一点点露珠儿,一点点儿异国的泥土气息。我把这朵玫瑰插在一个玻璃瓶里,浇了一点水,仔细打量着。只睹花瓣儿在空气中慢慢地伸展,一点点地媚。渐渐,就有花香溢出来了,醉人的、幽幽的暗香,就像是醇酒一样。呵,这就是我曾经说过的……阿比西尼亚玫瑰。我甚至很念把这一朵玫瑰花送给卫丽丽,以此来答谢她。可我没有这样做。
纵然是这个时候,有着身孕的卫丽丽仍然没有记记要帮衬骆驼……是她替骆驼给我订购了阿比西尼亚玫瑰。这是一个好女人的善意。我记下了。
我看着装在箱子里的玫瑰,来自非洲的九十九朵阿比西尼亚玫瑰……一时百感交集。是啊,坦白地告诉你,我念梅村了。梅村是我一生一世都不会记记的女人。
可是,梅村,你在哪里?
在我的记忆里,梅村仍然是最俏丽的。
梅村曾无数次地出现在我的梦境里。她站在黄灿灿的阳光下,身材修长,皮肤似凝脂的白玉,就像是一株缀满了红樱桃的、鲜艳欲滴的临风玉树……有一段时间,我眼前总是飘动着她的影子,她说:来,让我暖暖你。
就是这句话。就是这么一句话,让我终生都不会记记。
还记得那天晚上,我们头挨头躺在一起……她说:你摸摸我。摸摸我吧。我靠着梅村,一寸一寸地用手抚摸着她那细嫩的、像绸缎一样的皮肤,真好。那时候,我已混乱得不成模样了,只晓得:好。这个“好”是从手上传到心里去的。梅村的皮肤,梅村的气息,整个把我淹了。也许是我手热,梅村的皮肤凉凉的,摸上去似象牙普通滑腻,或者就像是玉……真好。在我心里,她的两只乳房像灯泡一样,一下子就把我烧着了。她就像是一座肉体的火焰,凉凉的火焰,带着波涛澎湃亮光的、液体般的火焰,火焰发出的亮光把我给吞没了。后来,我哭了,满脸都是泪水。她把我搂在她的怀里,头靠着她的饱满的、弹软的、滑腻的、混淆着奶味和芝兰之香的乳房。她说:别难得。咱们就这样……躺一躺,也很好。那时候,她传达给我的,是一种母意。我自生下来母亲就去世了,我像是第一次躺在母亲的怀抱里。那时候,我真念喊一声:妈。
说实话,这就是我体验过的、最温暖的怀抱。梅村在我看来,就像圣母一样。我爱她,却被家乡的一个个“电话”逼着,不得不远离她。
遗憾的是,自别离后,打过一次电话……此后就再也没有梅村的消息了。我也曾试图联系过她,可她一直杳无音信。当然,在那样的日子里,我先是漂在北京,后又漂在上海……终日为生计奔波,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我坦白地告诉你,我并不纯粹。在上海那些年,我也曾跟人谈过恋爱,有过长久的婚史。不说了。
现在,我终于可以兑现自己的诺言了。我背着这箱玫瑰,九十九朵阿比西尼亚玫瑰,就此踏上了寻找梅村的路途。我心里清楚,不管结果如何,我必然要找到她。这是一个汉子的承诺。
这一次,我没有坐飞机,我怕交游返回地搬运,伤了我的阿比西尼亚玫瑰。坐在北去的火车上,我打量着每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子,她们都不是梅村,她们比我心中的梅村差得太远。凡是看到穿裙子的女子,我眼前就会显露出梅村那两条修长的玉腿……奇尔,有那么一两个,或是背影、或是侧影、或是某一个习惯动作,凡有一点点像梅村的,我都市注视很久。
当然,我也有不好的预感。究竟过去这么多年了,一个空头的承诺,不足以让一个女子等这么多年。况且,我也隐隐约约地听说过一些传闻……可是,我仍然期望着,这也许就是汉子的自私吧。
算一算,几年了?当我回到往日的学院时,学生宿舍门前的一排杨树曾经长成大树了。是的,梅村早已离开这里了。可我寻找梅村的路也只能从这里开端。
教室照旧,操场前的宿舍照旧,可宿舍里早已换了人了。我遇上的是一些更年青的脸。现在,当我又一次站在学院的操场上,望着那一排学生宿舍,就睹梅村一步步向我走来……这是幻觉。
记得,关于梅村的第一个消息是魏主任告诉我的。那天傍晚时分,我在学院的操场上睹到了系里的魏主任。魏主任是出来集步的,他曾经退休了。退了休的魏主任显得很苍老,整个人泄下来了。曾经高峻、威严、稳重的魏主任,看上去矮了许多,像个木呆呆的瘦老头。他仍然习惯性地戴着一顶软塌塌的鸭舌帽,额头上充满了皱纹,戴着一副近视眼镜,手里举着一个小支音机,一边小碎步走着,一边支听新闻。我站在魏主任的面前,这是个值得尊敬的好老头。当年,他曾一再劝阻我,他说我是做学问的料子。可我……
我说:魏主任。
魏主任头都没抬,说:哦哦。新闻你听了么?南边又发水了。
我说:魏主任,不认识我了吧?
魏主任抬起头,怔怔地望着我,说:哪一届的?
我上前两步,说……是我,志鹏。吴志鹏。
魏主任说:噢,志鹏?哎呀……志鹏,志鹏。这一晃都几年了……听说你都坐上奥迪了?看来,我当年不应拦你。你走对了。走了好哇。你看看现在这些学生,一个个……他摇了摇头,伸手一指,又说:这学校也不像个学校的模样了,避孕套都挂到树上了!
我说:魏主任,身体还好吧?
魏主任说:疼。满身疼。唉,主要是心口疼……
我说:怎么了?
魏主任摇摇头说:还不是你嫂子,鬼摸脑壳,养了一头“鹿”,把我气的。
我吃惊地说:鹿?学院里还让养鹿?
魏主任气愤地说:什么“鹿”?犯警集资。几年了,就积攒了那点钱……全让她拿去买“鹿”了。望梅止渴呀,这世上还真有望梅止渴的事!一个公司,还说是大公司,到处推着让人集资入股,有虎,有鹿,还有兔,说是替我们养着,什么也不用管,按年分红……结果,人跑了,公司也查封了。到最后,分了两箱卫生纸……气得我住了一个多月的医院。
什么是潮流?这就是潮流。在潮流里,你要念独善其身,很难。魏主任一家,一辈子克勤克俭。魏主任的老婆,买一棵葱,都要掂一掂分量的,可她却拿出全部积蓄,去买了一只“鹿”。人家告诉她,鹿茸、鹿血、鹿肉、鹿鞭都是贵重药材;鹿养大了,还可以生小鹿,小鹿再生小鹿……除了高额的利息外,三年回本,五年翻番。于是魏主任的老婆就认购了“九号梅花鹿”。其结果是写在纸上的“鹿”,数字“鹿”。并且,听魏主任的口气,不止他一家,许多教员,许多机关干部,也都买了……魏主任拍着膝盖说:血本无归呀!
我不晓得该怎么去安慰他。我甚至不敢告诉他我这些年的情况……
魏主任说:你在的时候,多好。朝气蓬勃的……你走是对的。
我说:是啊。那时候,还是统一分配……
魏主任说:是。统一分配。那一届,有个女学生,长得真漂亮。可惜呀。
我的心怦怦乱跳。我说:你说的是梅村吧?
魏主任说:对。梅村。是叫梅村。长得真好。后来这几届,再没睹过那么漂亮的女孩子了。
我说:梅村她,分配到哪个单位了?
魏主任说:你不晓得?临结业的时候,她背了个处分。
我一怔,说:为啥?
魏主任说:这个事,还是经我手办的……要放现在,也许就不算什么了。那时候,学院要求严……不过,也就是背了个处分,学籍没保住。
我急切地问:因为……
魏主任说:人长得是漂亮,就是品性有些问题……临结业的时候,追她的人许多。我也是听说,最初,她跟一个省委的干部子弟好,那小伙我也睹过,穿一米黄色的T恤衫,经常坐一奥迪车来学院门口接她。后来,她又跟一个写几句爱情诗的人好上了。据说两人还是在火车上认识的,经常通信……后来嘛,她跟那诗人两人偷偷地租了间民房,干脆同居了。这边,那“T恤小伙”像疯了一样到处找她……再后来,“T恤小伙”通过关系追到了那诗人的单位,查出那诗人家里原来有老婆。结果,闹来闹去,诗人被他们单位辞退了……反正乱七八糟的。
接着,魏主任出人预料地说:这小女子,还用眼勾过我呢。
我怔怔地:勾……勾你?
魏主任说:可不。那天,阳光从窗外照过来,她穿戴一件米黄色带黑点点的短裙,那两条腿光光地露着,整个人……呀呀。那天,她坐在我的办公室里,啥事我记了,也许是为不让她结业的事?或是论文的事……她就坐在我劈面,眼睫毛一眨一眨,就用那眼角角儿勾人……说句不好听的话,我这么大年龄了,都不敢看她。怎么说,那个那个啥,是吧?怦然心动哇。我还算把持得住吧。要是年青人……这女子呀。
我念,魏主任疯了?人怎么都疯了。他都这么大年龄了,对一个女学生,怎么说出这样的话?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那,后来呢?
魏主任挠挠头,说:太不像话,听说又成婚了。跟那个、那个谁……
告别魏主任后,我心里五味杂陈。
那是五里岗十七号院。
是城中村里的一个杂居院落。据说,这就是梅村曾经住过的处所。
在省城,我找到了我当年的一个学生,也是梅村最要好的同学。这位名叫秋燕的同学,结业后留在省城工作。是她把我带到这里来的。
近年来,城市在不息扩展,道路在不息地延展,一个个往日郊区的村庄,成了城市里一个个将要消失的最后“堡垒”。这里的农民(现在已是市民了)靠着卖地、靠着出租房屋,也已成了城市里最早富起来的一批人。五里岗就是这样的一个村落。秋燕告诉我说:在这样的村落里,最响亮的是麻将声。
在城中村里走了一趟,一街两行全是出租的摊位。一个一个的摊位全是卖各种小吃、水果、杂货的。街边上挂着音箱,卖豆腐还配音乐,有摇滚,有民乐,春风得意的;隔不远有新开的网吧、电话吧、歌厅、美发厅之类。但在这样的街市上,又到处都是污水,瓜子皮什么的。还有人就坐在街边上,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打麻将。一切都显得乱糟糟的、生气勃勃的,却仍然是乡村集市的感到。
秋燕领我走进了一条胡同,伸手指了指,说:右边第三个窗户。当年,梅村就租住在这个院落里。
这是个天井院,院里的楼房是在旧房的根底上一时接上去的,整个院落全部空地全都接起来了,像个碉楼似的,一共五层,每层都隔成一间一间的很简陋的小房,房间里只有一个15瓦的小灯泡,水管和厕所都在院子里共用……这是出租给那些进城打工的人住的。院子里还拴着一条狗,狗汪汪叫着。
秋燕说:三楼,梅村就租住在三楼右手的一个小房里。也许是过去的时间长了,问了一些住户,却没人记得有这么一个人……
秋燕说,当年,梅村在这里租了一间小房,就躲在这样一个城中村里。后来,也是在这里,梅村与一个号称是“从巴颜喀推山走来的诗人”偷偷地同居了。
秋燕告诉我说,两个人在这里,一共住了四十六天。那还是冬天,天太冷了。梅村曾哭着对她说,有一天,她跟那诗人两人就那么脸对着脸坐着,手插在对方的胳肢窝里,背雪莱的诗:“冬天曾经来了,春天还会远吗?”后来,两人冻得实在受不住了,梅村跑到街上买了一个小电炉取暖。没念到,竟然还惹出了事端,失火了。那一天,两人一块看电影去了,苏联爱情片:《两个人的车站》。走时记了关电炉。回来的时候,消防车曾经把城中村的路堵死了,到处都闪着红灯,到处都是警笛声!两人开端还并不在意,说怎么这么多人?谁家失火了?一到院门口,睹一院子水,立时就傻了……后来,房东让他们赔钱。那位从兰州来的诗人没有钱,只有“嘴”。还是梅村,跑回学院,四处借钱。好在屋里并没有几值钱的东西,也就赔人家一个柜子、一张桌子,还有电器之类,总共赔了两千六。在一个漫天大雪的日子里,那诗人被村人扣在那个小院里。据梅村说,那诗人被扣住后,隔着铁窗棂,还在给梅村朗读诗呢。那诗人两手抓着窗棂的铁栏杆,竟一遍一遍地给梅村大声朗读:“数数杏仁,数数苦的、让我们醉着的,把自己数进去(这是一段外国诗人的诗)……”之类,冲动得梅村满眼含泪。梅村只好到处跑着找人借钱赎人……最后,赔了人家房东的钱才放那诗人走的。
秋燕说,梅村的私奔,就这样狼狈地完毕了。
我很清楚,住在这里的梅村肯定不是为了钱。假如是为钱,她就不会住在这里了。我晓得,像她这样漂亮的女子,追的人必然许多。她躲在如此简陋的城中村里,甚至废弃了她上了四年的大学文凭,又是为了什么呢?
女同学秋燕说,那时候,追梅村的人许多。不单单是有人给她送花,还有写血书的。一个从部队来的学生,临结业时,专门给梅村写了血书,就贴在宿舍门外的墙上……据说,那位住在省委家属院里的子弟,那位穿黄色T恤衫的姓徐的小伙子,不光送了玫瑰,还每日里开着奥迪车在学校门口等她……却仍然不能打动她。
秋燕说:梅村搬到五里岗,最早是为了躲一个人。
我问:躲谁?
她说:就那姓徐的。那人又是送玫瑰,又是写血书……当然,也还有其余原因。
我说:什么原因?
她说:有一次,梅村悄悄地告诉我,她在等一个人。
我心里动了一下,问:等谁?
她说:梅村没说。
我问:学院为什么要开除她呢?
秋燕说:吴教员,你别听那些人瞎说……梅村实在是一个很好的人,特别善良。说实话,她长得太漂亮了。那时候,追她的人许多,连我都不免嫉妒她。我猜,梅村一直念找一个她真心相爱的人,她等“这个人”等了很长时间。后来,她还悄悄地去了一趟北京。从北京回来后,她消沉了很长一段……再后来,那个诗人追来了。听梅村说,他们是在黄河边上奇然碰上的。这个人名叫苦水(后来才晓得是笔名),是个诗人。放着研究生不读,独自一个人背着行囊,徒步走黄河……不知怎的,一下子就把梅村给冲动了。怎么说呢?也许,梅村是为了避开那姓徐的……两人就,好上了呗。
秋燕说:实在,那诗人原是学考古的。在大学里混了四年,嫌专业不好,后来突发奇念,要徒步走黄河,说要当李白那样的大诗人……于是弃学不上,就一个人走黄河去了。当年,报纸上对他还有过报导。实在人长得很难看,戴一近视镜,瘦得猴样,一嘴龅牙……梅村怎么就看上他了呢?我真是不理解。
秋燕说:梅村还是心太软。有一次,我实在憋不住了,就追着问她,你爱他什么?不就是在报纸上发表过几首诗么?长那么丑,牙还龅着……你究竟爱他什么呢?
我问:她怎么说?
秋燕说:你猜?梅村说,苦水是个有志向的青年,他徒步走黄河,是要创作一部关于黄河的巨著。她还说,苦水爱她爱得发疯,给她写了许多诗,整整一百首诗!我说,那又怎样?梅村说,一百首诗,他一首一首地背给我听。他说,他如果睹不到我,他就疯了。跳壶口瀑布了。真的。他就是这样说的。梅村说,有一首诗,她一听眼里的泪就下来了:“小小的手,不属于我的。爱人,我来了。曾经念过把彼此的灵魂分隔,但苦水(诗人的笔名)和梅村这两个名字,就像是提琴的泣诉,震撼着忧伤的琴弦……”梅村说,你不晓得,就为这首诗,她哭了一整天……吴教员,你说她稚子不稚子?
我晓得,在这个世界上,有许多奇奇异怪的人。也有许多看似一般的人会做出一些常人所不理解的奇奇异怪的事情。这是在我有了那样的童年……又读了一些书之后,才大白的。每个人都背背着自己的历史,或者叫做隐私。也都有说不清楚的时候。也许只是一念之差,就把人的一生给改变了。
我问:她跟那诗人成婚了么?
秋燕摇摇头,说:后来不是失事了嘛。闹得一塌糊涂。那诗人,老家是甘肃的,好像是一个很贫的处所,家里还有老婆……这么一来,闹得满城风雨的。这个“苦诗人”,因了徒步走黄河造成的影响,在发表了一些诗作之后,被聘到了一家诗刊社工作,也是刚找到工作不久,就找梅村来了。后来,一闹这些风流事,又有人查出来他的那些诗作,有一部门竟是抄袭人家外国人的……于是那家诗刊社就把他给辞退了。学院这边,也把梅村给开除了。可梅村并不晓得他家里有老婆……你叫梅村怎么办呢?
我说:听着,怎么这么乱呢?
秋燕说:就是乱。那么多汉子,围剿一个漂亮女人,怎么不乱?你念念,有一年,过中秋节,她的寝室里堆了一床月饼,也不晓得谁送的。
我说:那她到底……念嫁一个什么样的汉子?
秋燕说:那就不晓得了。她身上有很理念化的东西。梅村太善良,诗人一下子就把她给征服了。可后来,当她发明苦水的那些诗,特别是写给她的诗,都是抄袭的,梅村一下子绝望了……结果,她挑来挑去,最后呢,却还是嫁给了那个姓徐的。
我问:啊?就那……子弟?
秋燕说:是。
我再问:就那“黄T恤”?
秋燕说:就是他。那刚好是梅村走投无路的时候。他呢,一直追,追得最紧。据说,失火后,梅村四处借钱,她家里,继父虽然是个高干,可退休后瘫痪了,没钱接济她了。实在没有举措,她只好去找这姓徐的……你念念,这有多狼狈?!后来,两人成婚的时候,我去了。那一天,在一家五星级宾馆办的酒宴,梅村看上去很幸福的模样,穿戴白色的婚纱,和那男的一起到各桌去敬酒……当时,我都傻了。她躲来躲去,末了,还是跟人家成婚了。
我说:只要幸福,也好。
秋燕说:幸福什么?两年,过了不到两年,就离婚了。
我问:为什么?
秋燕迟疑着,说:谁晓得呢。
过了一会儿,秋燕说:我念起来了。有一次,梅村跑到我这里,哭着说:实在是过不下去了。他整天就像审贼一样,隔上一段就审一次,审我跟那诗人在五里岗的事……我都告诉他了,他还不依。
我说:后来呢?后来她又到哪里去了?
秋燕说:听说,她离婚后,又嫁了一个绘家。
我默然。
为了探听到梅村的下落,我硬着头皮,又去睹了那个姓徐的。
我们是约在一个茶馆里睹面的。省城现在也兴起喝茶的风气了。在这里,所谓喝茶,实在是一种消闲或交流的方法,真正来这里喝茶的并不多。茶在这里是一种媒介,人们大多是来这里打牌、谈生意或是约会的。这里装修豪华,情调雅致,氛围好。如今喝茶也成了一种时髦,或者说是一个时期的风尚。
这姓徐的,我正面探听过他的情况。他叫徐延军。徐延军原是省政府的一个干部子弟,他父亲曾经是一个关键部门的厅级干部。所以徐延军曾有过一段要风有风、要雨得雨的日子。他曾经先后换过三个单位,父亲还有权的时候,念调哪儿就调哪儿。他先是在报社,后又在电视台。再后,又调到了一家进出口公司。那几年,对外商业搞活了,他也下海做过一个公司的经理。再后来,赶上了公营单位转企改制,公营公司成了一个没娘的孩子,渐渐争不过私营企业,公司做着做着也垮掉了。自从他的父亲退下来后,日子每况愈下。
当这个人走进来的时候,穿戴一身休闲装,夹着一个包,看上去懒洋洋的。从神情上看,依稀还能辨出当年眉清目秀的过去,他曾经是一个很帅气的小伙。可他现在一切都往横处发展了,头也秃了顶,挺着一个啤酒肚儿,人显得痴肥、虚胖。看模样,架势虽还在,内中却垮下来了。
我是通过小乔联系上他的。所以,最初的时候,他显得很热忱,进门就先递上了一个名片(一看就晓得是“皮包公司”的路子)。他说:吴总,你是大公司,多多关照。
我们坐下来,喝着茶。当我提到梅村的时候,他一下子变得很警惕,说:你,你找她干什么?
我说:听说她外语不错,我们公司必要翻译。
徐延军脱口说:千万别找她。那是个烂人。
我问:怎么……
徐延军颠三倒四地说:这女人,风格不好。跟人胡搞八搞的……一个烂货。
我望着他,很念朝他脸上狠狠地揍一拳!这是什么样的汉子哪?对当初拼命追过的一个女人,怎么能这样说呢?
我说:你……听谁说的?
开初,徐延军的语气里还有些玩世不恭,他说:实话告诉你,我是她前夫。那是我玩过的。那会儿,我追了她整整四年,成婚之后,她仍然……很不像话。接下去,他心里的恨一下子溢出来了,咬牙切齿地说:真是一个贱货!我对她够好了。她要啥我给啥,可她仍不满足,背着我,跟人勾勾搭搭的。
看他一眼,我就可以断定,他早年条件优越,也曾经是个好孩子……可他现在,人到了中年,失去了父辈的庇护,就念破罐破摔了。言语里充满了恨意。可他曾经没奇然间、或者说是没有条件变坏了。他只是嘴坏。
我默默地坐在那里,一时心潮起伏,不知该从何谈起。是啊,梅村曾跟过这样的一个汉子……梅村,你值得么?
没念到,说着说着,不知触动了哪根神经,徐延军竟然掉泪了。他说……那些年,我经常出国,每次从国外回来,都给她带礼物。那时候,我们家什么样的电器都不缺,全是入口的。去日本,我给她带“资生堂”的化妆品。去俄罗斯,我给她带黑海的鱼子酱。去美国,我省吃俭用(那一个月净吃利便面了),在纽约的明星大道上给她买一“LV”的女式坤包……可以说,我没有对不起她的处所。
我说:那她,究竟念要什么?
徐延军突然说:有啤酒么?来罐啤酒。我只喝“青岛”。
我招了一下手,效劳员上了啤酒……他把啤酒打开,咕咕咚咚地喝了下去,接连喝了两罐啤酒后,说:对女人,就像养鱼。热带鱼。水温要讲究,空气也要讲究,鱼食更要讲究,哪一点做不到,就会死鱼。你大白了吧?可是,你看,黄河里的鱼,或是小河沟里的鱼,就没那么多贫讲究,只要有水,它就能活……比如我现在娶这个女人,你一天打她三顿,她也不会跑的。
在徐延军面前摆了六个空啤酒罐之后……他仍耿耿于怀地说:那女人,烂人。她明明不是处女。她早就不是处女了。早年,她还被她继父强奸过……她一直隐瞒,这还是我审她审出来的。先前,她还老在我面前装模样,装清高呢。一天到晚要你哄,实在都是装的。出了门就不一样了,出了门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那是去勾人呢。她用眼勾人。你绝对念不到,她竟然跟一个奇丑无比的人一块混。跟一个“龅牙”在一块混,那“龅牙”家里竟还是有老婆的……这也是我侦查出来的。念起来我就气不打一处来,什么人哪?
徐延军还说:我说她贱,是有原因的。你晓得她睡觉什么姿式么?她得抱着东西能力睡着。夜里睡觉,她老是抱着我的一只胳膊,胳膊都给我抱麻了。不然,她睡不着。要是哪一天夜里,她怀里没抱东西,她会揪着床单,死揪,能把整个床单揪成一团……还有呢,她是为了那两千六百块钱,才跟我成婚的。她跟人厮混,在城中村租了个房,跟人同居。谁知两人胡搞八搞的,床都搞翻了。半夜里一下子失火了,那汉子被扣住了。还说是诗人,屁。那就是个大流氓……她是没有举措,走投无路,才来找我的。
我说:那你……
徐延军说:我让她写了保证书。她是给我写过保证书的。那保证书我现在还放着……结果,她还是跟人跑了。
我问:跟谁跑了?
徐延军说:绘家。一个绘家。
我不念听他再说下去了。我问:梅村,她现在……在哪儿?
徐延军说:那就不晓得了。离婚的时候,她说什么都不要,净身出户。说是一分钱不要,可还是偷偷地把存折带走了。
我说:你跟她,再没睹过面?
徐延军说:没有。
临别离时,徐延军给我递了一张名片,他说:吴总,我现在办了个影视公司。要拍宣传方面的片子,你可以找我。
我点了点头。
徐延军走到门口,又回过头,说:对了,那绘家姓严……你要是睹了梅村,替我捎个话,她要是走投无路了,还可以回来。
我愣愣地望着他,说:你不是……?
徐延军说:离了。刚离。没意思。
在北京,我又找到了那位姓严的绘家。
这位绘家在京城已很有些名气了,他的笔名叫:雁九天(似有“揽月”之意)。
在他的绘室里,绘家雁九天嘴里叼着一只大号的烟斗,坐在题有“康熙年款”的一把清朝的花梨木椅子上,这就是派头了。即使是在首都北京,能坐得起这种古董椅子的人也不多。
雁九天的绘室里挂满了油绘,那都是他的作品。最吸引人的,当是那幅裸女图。在红色天鹅绒的卧榻上,半躺半靠地坐着一个身材修长的裸女……我一看就晓得,这是以梅村为模特的作品。雁九天手持雪茄,说:这幅绘,他们出价三百万,我没卖。
看着这幅油绘,我愣了很久……
后来,一听说我要买绘,雁九天的话匣子就打开了,侃侃而谈。
雁九天说,绘上的这个女人,最早,我是在火车上认识她的。我最先看中的,是她那双手。她的手长得太好了。我沉沦她那双手。在火车上,我对她说:我能看看你这双手么?她下意识地缩了回去。我说,我是北京绘院的,是个绘家。没有恶意。此后,她才慢慢地、略带羞怯地重新把手放在了桌上。我不客气地端起她的手,看了很久。她的十个指头像葱指儿一样,长得干净、匀称。我问她:你是弹钢琴的么?她笑了,笑着摇摇头。她手上没有一点点瑕疵,指甲油亮,掌纹的脉络清楚,白里透着红,手背上的亮光像是镀了一层釉似的,肉肉的,握上去软软、弹弹的,生动而富有质感。我掏出随身携带的草稿本,立即把它绘了下来,拿给她看。她笑了。雁九天说:这是艺术。
雁九天说,等她站起来的时候,我突然发明,她不光是手好。她身材修长,腰好,臀好,是天生的绘本……我说:你愿意做模特么?她摇了摇头。我又说,这样,你把地址留给我,也许,我途经的时候,会去找你。我看她迟疑了一下,有谢绝的意思。我说,我真的没有恶意。就这样,临下车前,她把地址留下了。
雁九天说,回到北京后,大约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我眼前总晃动着那双手。她的手真好……我觉得是灵感来了。一念到她,我手都是抖的,真的,我心中有一种不成遏制的创作冲动。于是,我买了张机票,找她去了。到了这时候,我才晓得,她曾经成婚了。可她的婚姻不幸福,当时我从她眼睛里就看出来了。她不幸福。
雁九天说,那天,我把她约到了宾馆里。我们两人在西餐厅要个雅座,面临面坐着。旁边有人在弹钢琴,小施特劳斯的《蓝色多瑙河》,氛围很好。可这一次,她却显得很沉默。她一言不发,就那么静静地坐着。当时,我望着她,一下子就迷上她了。她一言不发的时候,有一种崇高的、梦幻般的感到,很肃静严厉,很忧郁,很美,像诗一样。我告诉她,我念以她为模特,创作一幅绘。她笑了,她的笑带一点苦意。我说,真的。我真的必要人帮忙,创作一幅绘。这幅绘的名字叫《春天》。你别介意,我不绘其余处所,就绘你的手。她微微地笑了一下,说:我晓得,给你们绘家当模特,都是要脱光了绘的。我再三向她保证,我只绘手,就绘她那双玉手。绝没有其余意思,绝不会伤害她。我还说,如果你必要钱,我可以给钱。没念到,她说:我不要你的钱。我要是答理了,一分钱不要。你让我考虑考虑。
雁九天说:我在那座城市里待了三天,一共跟她睹了三次面。每次睹面,我们都谈得很好,她喜欢文学艺术,我就跟她谈文学、谈艺术。我给她聊文艺复兴,讲凡·高,讲毕加索、罗丹,讲莎士比亚,讲达·芬奇、高更、列宾、马蒂斯、丢勒……每当我讲到她笑了的时候,就有一个汉子出现了。那人是她的丈夫。她丈夫悄悄地跟踪她,每次都大煞风物。有一天,她丈夫带着两个小伙子冲进来,说要揍我,说我勾引他老婆……后来我一看不可,就主动退出了。可我还是给她留了地址、电话。
雁九天说,实在,那时候,我曾经迷上她了。我不光喜欢她的形体,我还喜欢她的声音。她说话声音不大,甜甜的,富有磁性。我曾问过她,我说:你是南方人吧?她说,她母亲是南方人,嫁到了北方。我后来忍不住又去了。我一共偷偷地去睹了她五次。那时候我把她看成了女神。真的,我把她当成了心目中的女神……到了最后一次,她仍然没有答理我,她还在犹豫。最后我说:我看你不幸福……她说:是么?我说:我看你很挣扎。你这样生活有意思么?她说:怎么才有意思?我说:你愿意不肯意到北京来?你要是念离开这座城市,我可以帮忙。她没有说话。她只是沉默着。
雁九天说,没念到,半个月后,她来了。她一个人,进了我的绘室。尔后,她默默地脱光了衣服,说:你绘吧。
雁九天说:她脱光衣服的时候,实在是太美了。美得让人颤栗。我看她都看呆了……于是,我改了思路,我决定绘一幅大绘,题目开端叫《凝视》,后又改了名。我坦白地说,艺术的母体就是女性,艺术就是要女人来滋养的……这幅绘,是我多年心血的结晶。
雁九天说:最初,我只是念让她给我当模特……后来,她告诉我,她丈夫天天审她,像审贼一样。她实在是不堪忍耐,离婚了。这时候,我也只是同情她的遭遇。再后嘛,应该说是我雁九天迷上了她。她的俏丽使我陶醉。我痴心于她的形体曲线美,我们就……成婚了。坦白地说,我雁九天完全是为了艺术,为了完成这幅绘,才跟她成婚的。当时,婚结得很草率。汉子嘛,是吧?初稿,我绘她就绘了六个月……这幅绘几经修正,几乎用了我整整五年的时间才完成,绘的名字现在叫《秋天》。
雁九天说,我这个模特,她来北京不到四个月,肚子就显出来了。很较着,我敢肯定,这不是我的孩子。可我并没有嫌弃她,我还是让她把孩子生下来了……那时候,我曾经计划给她办户口了,我得办两个人的户口。你晓得,进京的指标是很难办的。为给她办户口,我的绘,都送出去好几张了……那时候,我正绘她呢,没话说。再后来,没念到,反而是她开端干涉我了。我一个绘家,当然要用各样模特。一个绘家,一个大绘家,怎么能没有女人?没有模特呢?可她竟然不让其余模特进门,她说:你绘我。我还不够你绘么?这叫什么话?我是个绘家,总不能只用一个模特吧。总之,我们开端有矛盾了。矛盾愈来愈深……再后来,她一个人带着孩子,跑了。
雁九天说,我承认,我迷过她很长一段时间。可人,尤其是女人,不能走得太近,一旦走近了,就会产生离心力,各种弊端都显现出来了……后来,离婚的时候,她闹得一塌糊涂,很不像话,完全像个泼妇。说到感情,她把我写给她的信,一共三十两封,当作证据,在法院上当寡拿出来,要挟我。她还对法院的人说,我曾经跪在她的面前……我那是跪她么?笑话,我那是拜倒在了“美神”的面前。是我对艺术的崇拜,是对形体美的顶礼。现在她身上曾经没有这种“美”了。哼,她是看我这两年绘卖得好……她说她要孩子的抚养费,一下子给我算了一百多万。呸,你念我会给她么?我一分钱都不会给她。当着法官的面,我说,要抚养费是吧?我给,我可以给。可有一条,他必须是我的孩子。只要是我的孩子,你要几,我给几。去做DNA吧。
雁九天说,那时候,就这一条。我就提了这一条,一下子就把她治住了。她坚持不做DNA,也不概要钱的事了。她说,是为了孩子,她怕伤了孩子……呸,她是怕到时候,一旦DNA结果出来,伤了她自己。她堕落了。一个女人,一旦堕落,是很可怕的。有一段时间,她就像小母狼一样,天天夜里给我打电话,又哭又闹,闹得我一点灵感也没有了。她是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后来她又说她什么都不要了,就要这幅绘。你念,我会给她么?这是我的创作,是我五年的心血,是艺术品!我会给她么?再后来,我念了念,还真有点同情她……可等我再打电话时,曾经找不到她了。
雁九天的话,就像是针,一根一根地,扎在我的心上!我不晓得该说什么,我无话可说。
临走的时候,有两个人进了雁九天的绘室……就在这时,雁九天突然站起身,高声说:你一直在看我这幅绘。我晓得你喜欢这幅绘。可我不卖。别说一百万,笑话。五百万,一千万也不卖。走吧,你可以走了。
我愣了一下。顿时,我大白了,那两个人是来买绘的……这是商人的伎俩。一个著名的绘家,也成了商人了。实在,我跟人探听过,五年前,仅仅是四五年前,他雁九天的绘,一千块钱一幅,他也是卖过的。现在,他狮子大张口,敢说一千万了。
我忍不住笑了。雁九天不晓得,厚朴堂上市后,我的身价一亿六,我完全可以把这幅绘买下来。可这种人,算了。
看我笑了,雁九天有些不自然。他故意仰着脸,狂妄地说:艺术是无价的。
在寻找梅村的日子里,我带着的玫瑰,九十九朵阿比西尼亚玫瑰,一朵一朵枯萎了。
花瓣儿在一天天变黑……到了最后,那九十九朵玫瑰,光剩下杆了。
说实话,我很失望。我晓得,我再也找不到过去的那个梅村了。梅村在我的心目中正在一天天远去……不晓得为什么,到了最后,我只是盼望能睹她一面,仅此而已。
在一个时期里,当一个人苍茫的时候,会做许多荒唐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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