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2 / 2)

我说过,我曾经堕落。在寻找梅村的那些日子里,一天晚上,百无聊赖之际,我独自一人,阳差阳错,走进了一家歌厅。在这家霓虹灯闪烁的歌厅里,在一个效劳生的引领下,我上了铺着红地毯的两楼。在两楼转过一个弯,效劳生把我领到了一个大玻璃窗前,我一下子就傻了。那是一个巨大的玻璃窗面,窗面后是一个很大的四面都挂满了镜子的房间,在这么一个挂有巨大镜面的房间里,我一下子看到了上百个姑娘。全是穿超短裙、露着肚脐的姑娘。每个姑娘腰间挂着一个号牌……效劳生托着一个盘子,盘子里有一堆塑料做的小白牌,白牌上写有号码,效劳生说:先生,你点一个。

当时,我迟疑了一下,在寡多的姑娘面前,我点了一个身材、模样看上去有点像梅村的姑娘。效劳生推开玻璃门,喊一声:十两号,梅花,跟客人走……当她跟我走进KTV包间之后,我又一次问了她的名字。我说:你叫什么?

她说:梅花。我叫梅花。

我说:是梅村?

她说:梅花。梅花的梅。

我说:你个子挺高的,哪里人?

她说:北边。

我说:北边什么处所?

她说:不就玩玩嘛,查户口呢?

我哑口。

她看了我一眼,说:黑龙江的。

我说:东北人?

她笑了,说:是,东北那疙瘩的。

片刻,我说:你是叫……梅村吧?

她说:梅花。

我说:就叫梅村吧。

她说:梅花。先生,你耳朵有问题?

我说:梅村。

说着,我从兜里掏出一叠百元票,一张一张地往桌上放,放到第五张时,她看了我一眼,说:好。梅村就梅村。这名儿不好,晦气。

我叫道:梅村。——叫她“梅村”,实在,我心里并不舒服。

她说:哥哥,叫我呢?

我又叫了一声:梅村。

她大声应着,说:哎!哥哥,好哥哥,我是梅村。我就是梅村。

一时,我心里百感交集……脱口说:你整过容吧?

她一惊,说:你怎么晓得?

我默默地望着她,我总觉得她的五官有什么处所舛讹劲……可我,只是一种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不舒服。

可突然间,她的声音低下来了,她说:哥哥,你别嫌弃我,我命不好。

我问:怎么不好了?

她说:小时候,月子娃娃的时候,我才一个多月大,娘下地干活了。屋棚上掉下一只老鼠,老鼠把我的鼻子尖给啃了……后来,又过了两个月,娘又出门了,在院子里铺了张席,我在席上躺着。你猜,猪,我们家的猪,从圈里蹿出来,又把我的耳朵给咬了……你说,我怎么这么倒霉呀?!

我很惊讶,一个女孩子,怎么会有这样的遭遇?凭什么,连老鼠都欺背她?还有猪,猪也欺她……一个人两次遇难,如果不是命运,那又是什么?

她说:我从小发奋读书,就念着有一天挣了钱,可以整整容。我九岁时,发烧后鼻子淌水,娘把我送到了县里的医院,听县医院的医生说,鼻子、耳朵都可以做整容手术,只有北京可以做。今后,我记下了……我大学结业出来做这个,也是为了整容。不瞒你,我曾经整过三次了。还要再做三次。医生说,再做三次,就可以做出一个最美的脸……人不能没有脸吧?

于是,整个晚上,我都跟“梅村”在一起……

“梅村”说:哥哥,咱这儿有洋酒,法国的,一千六一瓶,你要么?“梅村”说:哥哥,我渴了,上一果盘吧?这个廉价,八十。要不,来盒“牵手”,纯果汁,飞机上才卖的,一百六。“梅村”说:哥哥,要不来啤的,“青岛”还是“嘉士伯”,要不,“蓝带”?“梅村”说:哥哥,你怎么老坐着,不跳舞呢?起来,跳一个。跳一曲翻一个红牌(五十)。我晓得哥哥是大老板,不差这点钱……“梅村”说:哥哥,你不唱也不跳,这么老坐着,啥意思嘛?起来,起来嘛哥哥……哥哥,是要我出台么?我可是大学生,普通不出台,出台就贵了。

我真是欲哭无泪。此“梅村”非彼梅村,我不再叫她梅村了。她不是梅村……她只是一个为整容而拼命挣钱的女孩。可她不是坏人。

也许是包房装修的缘故,也许是在她大力推销下我喝了两罐啤酒的缘故,我坐在包房的沙发上,只觉得头有些晕,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塑料的气息。包间是新装修的,墙纸是塑料的,茶桌是塑料的,沙发布是塑料(纤维丝)的,吊灯是塑料的,电视机是塑料的……那味道漫集在空气里,很难闻。这是一个塑料化的期间,人、衣、食、物,全塑料化了。我突然忍不住念笑。

“梅村”说:哥哥,你不是笑我吧?

我也不晓得笑什么,只是念笑。

“梅村”说:你别看我的鼻子。我鼻子不歪吧?我鼻子里镶了个托,入口玻璃钢的,不大,一点点儿……过一段,再做个小手术,就去掉了。

我大笑。

“梅村”说:你还笑?还笑?

我仍在笑,眼里的泪都笑出来了。

“梅村”说:哥哥,你是念梅村了吧?我就是梅村。我是梅村哪。——小妹妹坐船头,哥哥在岸上走……

我站起身来,说:别唱了。你不是梅村。

后来,当我几近绝望的时候,机缘巧合,我找到了梅村的三本日记。

据说,梅村出国了。临出国前,她的一些东西放在一个朋友那里托管……在这三本日记里,梅村详细地记述了她的心路历程。就此,我挑出十篇,不做任何评价,展现给你:

蒲月七日

W课上得真好,整个梯形教室里坐满了人。他援用林肯的话:“人生最美好的东西,就是他同别人的友谊。”“我要站在全部正确人的那一边,正确的时候和他们在一起,过错的时候离开他们。”

……我晓得他是在看我。他站在梯形教室的讲台上,眼光很忧郁。他的眼光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东西。就像我小时候那样。就是那样的:带着一种渴望,一种恐惧,一种好奇,一种犯罪感……还有矜持。

九月十六日

W在操场上跑步。

我已忖了好多次了。他是个很勤奋的人。围着操场跑一圈四百米,他的脚步在拐过弯来的时候,就慢下来了,节拍慢下来了,一踏一踏地,像是要探寻什么,像是要寻人说话……最慢的一节,是快要到寝室门口偏向的时候,就是这时候,他几乎就要停下来了。可他没有停,只是顿了一下。我能感到出来。他是在看我吗?

半夜里,睡梦中,寝室的门突然响了……我们六个人都醉了,一个个都说:谁,谁呀?可没人应。脚步声,咚咚的脚步声,跑去了。我晓得是他。只有我晓得,肯定是他。

我在去饭厅的路上碰上他好几次,他装着泰然自若的模样……那模样很好笑。我跟他打召唤的时候,他有些讪讪的。我不会揭穿他。我有点心疼他了。

我喜欢听他说话。他把他读过的每一本书说给我听……他的记忆力真好。他说“田中角荣”、说“西西弗斯”、说“蓬皮杜”、说“艾森豪威尔”、说“罗斯福”、说“阿喀琉斯”、说“尼克紧”、说《尤利西斯》里的“布卢姆”,他说的时候微微地扬一下头,很愁的模样,像是在沉思。

两个人,就那么坐着,说一说书,说一说书上写的人和事,多好。

十月两十一日

W就要走了。

他在临走前,给我讲了他的乡村,他的童年……那种无助感,一下子打动了我。我也恐惧过。我晓得人恐惧的时候,是什么模样。他让我念起了我的童年,在黑夜里,当一个黑影儿向你扑来的时候,那黑影儿就像是一只突如其来的大鸟,一个喘着粗气的大鸟把我整个覆盖了,我真的好害怕……那时候,我紧咬着牙,一声不吭。母亲就在隔壁的房间里,可我不敢叫她。那时候,我就像是一个叫天天不应的婴儿。

他说,他曾经对着一块烤热的砖头说:妈,暖暖我……听着真叫人肉痛。

这句话,就是这句话,让我夜不能寐。我睁着两只眼睛,一晚上都在念着这句话……我真的是被他打动了。半夜里,我从床上爬起来,在操场上走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念,就让我暖暖他吧。让我用身子暖暖他。我的身子不干净了,我的心是干净的。

也就是这晚,他说,让我等他。他回来的时候,要送我阿比西尼亚玫瑰……

这像是个梦。世上真有这种玫瑰么?

……

一月十六日

下雪了。小雪。

K来了。K从大西北来,顶着一头雪……

有许多人问我,你怎么会喜欢他呢?这么丑的一个人,你怎么就偏偏喜欢他呢?我答不出来。他是个诗人。原是学考古的,可他读着读着,眼看就要结业的时候,决然罢学不上,“读”黄河去了。他告诉我:黄河是一本大书!一个诗人,只有诗人,才会有这样的气魄。我们两人是在黄河边上认识的。那时候,他一个人背着行囊,餐风饮露,长发披肩,像个野人似的,正徒步走黄河……实在,我不在乎他的相貌,是他的意志,他的诗情,征服了我。我甚至不怎么看他,或者说不敢看他,每当我注视他的时候,我都市意痛。他的笔名“苦水”,这样的笔名,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他眼光里有一种让人心碎的东西。还有他眉头上的那条刀痕,没人相信,那条刀痕也是我喜欢他的理由。真的,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忧郁、苍凉还有疼痛。他就像镜子一样,能照出我内心的一些东西。还有,他献给我的那一百首情诗,如那首:“一睹到你/我的心就爬行在地/低到了灰尘里/在灰尘里结出诗的果实/奉献给我亲爱的人……”如“屋里没人了/惟有黄昏/你会在门口出现/身穿素雅的白衣/仿佛为你织就衣料的/就是那漫天的飞絮。”……真好!

另外,K身上有一种气息。是什么我说不清楚,可每逢我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就觉得很安静,很舒服,很坦然。这是我多年来从没遇到过的……一个人跟一个人在一起,他身上有一种气息,能让你入迷的气息,那是他的汗味。很奇异,在他面前,一闻到这么一股味的时候,就有了哭过之后的那种感到,这是一种可以在他怀里做梦的感到。和他在一起时,心里会疼。奇异的是,正是这种疼,会让人安静。我可以像小猫小狗一样,偎在他的怀抱里,听着他的诗歌打盹……在童年里,我就是在疼痛中睡去的。

……

两月一日

最终,我跟K别离了。

别离,也是一种解脱……当然,先是他欺骗了我(有人告诉我,他的诗作竟然有一大半是抄袭外国人的。开初,我不信。当有人把证据摆在我面前,我拿着诗集劈面质问他时,他说,这不是抄袭,是爱的睹证),这是我不能包涵的。这就是我们两人别离的原因。

尔后,我不得不承认,是我又伤害了他。

因为我,X追到了兰州,去那家诗刊社告了他,把K好不容易得到的编辑工作给告掉了。他被单位辞退了……这样去伤害人家,非我本愿。我恨自己,我怎么是这样一个人呢?

我本期望着找一个我爱的人,一个靠在他的肩膀上,能说一说知心话的人……可我有什么举措?

X整整追了我四年。奇然候念念,他也不容易呢。念念,四年里,他打了几电话,送了几次玫瑰,记不清了……那电话铃声,我底本是很讨厌的。可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有人不停地给你打电话,有人时时刻刻地记挂着你,你还要怎样?你还能怎样?他送我的BP机,不时会“滴”一声,就像是裤腰上拴了个人一样……你烦它。你烦那“滴滴滴”的声音,可是,当你必要它的时候,当你无助的时候,那声音真的起作用。听多了,就有了亲热感了。走在路上,“滴”一声,你心里会很平和平静。况且,现在你连个落脚点都没有,家里又出了状况,那模样……也只好这样了。

不这样还能怎样?至少,他是爱我的。

六月三日

我有点过不下去了。成婚才一个多月,我们就开端打骂了。

X说他爱我。他不能没有我。可是,每到半夜时,他都市把我唤醉,把我从床上推起来,脸对脸,审我。

我在他眼里成了一个“东西”。成了他衣兜里的一件“东西”。按他的说法:是淫贼惦着的一种“东西”。他不停地追问我跟K在一起时的情况,每一个细节他都问得很细……这叫人痛不欲生。实在,我早就告诉他了,我的一切,都告诉他了。可他还不依不饶的。这日子,我真是过不下去了。

有一天夜里,睡着睡着,他突然说:你等着,我安全局有一朋友,听说他那里新进了一台测谎仪。我准备借来用一用。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惊出了一身冷汗!我问:干什么?他说:测测你。看你到底说的是不是假话。他又说:怕了吧?你等着吧。要不,你该交代的,赶快老实交代。省得到时候被动。这可是现代化的仪器,你藏不住的。我一下子就醉了,说:我交代什么呀?他说:你自己晓得。我说:不都给你说了么?他说:没说清楚。你肯定有隐瞒。坦白从宽的事理,你总该晓得吧?我说:求求你,别再逼我了。你要再逼我,我就从这楼上跳下去了。他怔了一下,说:你跳。我看着你跳。可是,我真的是万念俱灰!我一跃而起时,他又扑上来,抱着我,跪在地上,吻我的脚趾……反复道歉说:他对天发誓,保证再不这样了。

可是,过不了两天,他一切如旧。

天天这样熬,我实在是受不了了。我要求跟他分床睡,他坚决不答理……遇上这么个人,还怎么活呢?

……

三月一日

我在火车上遇上了Y。

Y是个绘家。温文尔雅。说我的手好,他念绘我的手……不知为什么,稀里糊涂的,就把地址留给了他。我也说不清楚。人,奇然候,真说不清楚。也许我是个坏女人。就像X说的那样。

一星期后,Y来了,就住在宾馆里。接了他的电话,我突然有一种冲动,念哭,就像是遇上了亲人一样。我跟Y底子不认识,仅在火车上睹过一面。可是,就觉得他是亲人,就有亲人的感到。怎么能这样呢?我还没离婚呢,我是什么样的人哪?

在西餐厅睹面的时候,Y很名流地、周密地把座位给我推开,待我坐下后,他才重新坐下。周围有音乐,曼妙的音乐,氛围很好。Y说,他要创作一幅绘,要我当他的模特。他一直不停地赞美我。他说:美是一种艺术。美是全人类的……我有些模糊。

三月八日

仅仅隔了一个星期,Y又来了。

我就像一个地下工作者似的,悄悄地去睹他。我也恨自己,我是不是很无耻?

此次睹面,他跟我讲了许多关于美术界的一些知识,听来很新鲜……

Y说:毕加索早期的绘是偏蓝的,是那种淡蓝,有童气的蓝,立体的蓝,就像他心灵里升起了一轮蓝色的月亮。那时候,他心里有爱。你晓得么,爱是一种能力……后来他成了印象派的鼻祖,那蓝就不是蓝了,那是蓝色的血,有愤怒在里边。后来他的绘风不息地变化,他的绘曾经让人读不懂了,他把性命切割成一块一块的,试图念凸现一种荒诞的印象,或者说是感到,他绘的是感到。

Y说:凡·高跟他不同。这与性格有关,凡·高的绘暴烈。凡·高也是印象派绘家,但凡·高心里全是悲怆和欲望,他心里有垒积。比如蓝,他也绘蓝,光线极为明亮,他的《鸢尾花》蓝得很极致,让人窒息。他的绘愈来愈浓烈,大块大块的色团,疯狂的色团,就那株《向日葵》开得像火焰一样,就要燃尽的火焰,是最后的明亮。一个人要把自己燃尽的时候,才会有这样的表情。所以他后来疯了,割了自己的一只耳朵。

Y说:在这个世界上,绘手绘得最好的是丢勒。丢勒的《祈祷的手》,让人颤栗。这里还有一个真实的、极生动的故事。丢勒原是绘版绘的,雕工极好,他绘的手,世界第一。手上的每一根筋,每一条血管都是活的,你可以感到到青筋暴凸的血管里流淌着的热血,那是一双劳动的手,伤痕累累的手……那手会说话。

Y说:我念绘你的手。我要绘你的手,这是一双美手,是美的极致。我闭上眼睛的时候,就念起你这双手,纹路是那样的细腻,那样的丰满,连泛青色的血管都是鲜艳的,指甲亮着红润。我还要在绘里加上中国绘写意的成分,因为你每一根手指都是诗,或者是琴,是音乐,发出美的呼唤,这是上苍的佳构,我必须让它留下来……这是我的责任。你必然要答理我。我祈求你答理我吧。

我实在是不念承认,可自今后次睹了面之后,我真的是被他征服了。我就迷上他了。我对自己说,也许这就是你一生一世要找的人。我找到他了。

七月九日

今天,我又支到了Y的信。

这年月,写信的人曾经很少了。用小楷毛笔写信的人更少。Y的信写在印有红竖格格的宣纸上,有一股墨的清香……信是不能放在家里的,放在家里就成了我的罪证了。我只能把它暂时寄存在小雪家……每次都要跑到小雪那里去看信。小雪人好,她给了我一把保藏爱情的钥匙。

我数了数他寄来的信,曾经有三十封了。他每封信里,都有很炽烈的句子。他说:来吧。在一个笼子里关着,花会萎的。人活一世,让美纵情开放吧。

他在信里说:每个人都有选择生活方法的权利。

他在信里说:我会让后人记住你的。能给后人留下一幅尤物的绘,那就是永生。

在每封信的开头,他都市绘一个燕子,燕子嘴里衔着一个桃形的心……

到了该下决心的时候了。

十一月七日

在Y的绘室里,我愿意为他的艺术献身……

可是,他绘着绘着,突然抱住了我。他说,他要体验一下。他是用舌头体验的,他用他的舌头把我全身舔了一遍,我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期间……那一刻,我说不清楚是什么感到。也许,最初时,我有些怕,有些慌乱,可后来,我受不了了。我说,是我自己说的:你要了我吧。

就这样,在他的绘室里待了三天后,我就成了他的人。他说他爱我。我是他的人了。

这是我愿意的。我还是有些怕。我怕我再一次成为……“东西”。

可是……我怀孕了。

八月四日

我念,我终于可以平和平静下来了。我终于找到了一个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的汉子。我愿意让他绘我。就像他说的那样,我愿意化成水彩,来滋润他的绘笔……尔后,跟他好好过日子,给他洗衣、做饭、生孩子……我们的孩子就要生下来了。

可是……

可是……

可是……

两月七日

这是爱么?这……就是爱情?我不能再忍了,我再也忍不下去了。

一个艺术家,一个终日大谈良知、悲悯的人,为什么这么仇恨一个孩子?

我曾经多次发明,半夜里,他一个人从床上爬起来,偷偷地去看孩子,一看就是几个钟头。他拿着一只手电筒,当孩子睡着的时候,用手电筒照着孩子的脸,扒着头发看了又看,他说,他头上有两个旋儿,他家汉子辈辈头上都有两个旋儿,可这孩子头上没有旋儿。他说他看了,这孩子头上一个旋儿也没有……尔后,他就断定,这不是他的孩子。

我发明,他一个艺术家,竟然偷偷地掐孩子……他心理这么阳暗,气量气量气度这么狭窄,这日子还怎么过?!

看过了这些日记之后,你说,这还是我心目中的那个梅村么?

可我,还是念睹她一面。不亲眼看到她,我是不会死心的。我甚至念,假如上天有眼,也该让我们睹一面。你说是不是?

我说过,我原是不信命的。

早些年,无论在生活里遇到了何种波折,我从不相信那些命相之类的东西,也从不找人算卦。那时候,我认为:假如命是天定的,那就是说,一切后来的努力都是徒劳的。你只有认命了。还算什么呢?从另一个意义上说,假如命不是天定的,那你就该做什么做什么,好好努力就是了。也不用算。

我还认为,所谓的“命相说”,实在是对人的一种麻醉。每一个去看命的人,或多或少都抱有一种侥幸心理。比如说,你找人算命,假如算得好了,你会暗自得意。算得不好,你会黯然神伤。这都市影响到一个人的表情。所以,我认为:不管命是不是天定的,都不必去算。你算的不是命,是一种生活态度。

我是学历史的。在大学里,也曾读了一点这方面的书,比如《易经》之类。于是就更坚定了自己的意见。我曾经跟人辩论说:你看,《易经》的易理上讲的是“变量”。它的大意是:大千世界,人间万物,都是在变化之中的,是包含着多种可能性的,结论是“或然”的。既然《易经》讲的是变化,是“或然论”,而所谓的“命相说”定然是要给人讲前定、讲“恒量”的。那么,“恒量”何来?所以,我不信命。

后来,我又有些游移。

不错,《易经》这本书,虽然在易理上讲的是“变化”,它的结论应该是“或然”的,是有多种可能性的……但是,事物或者说物质在外力的作用下,在千变万化之中,当某一种因素(或倾向)逐渐成长为主要因素的时候,我们所必要的“恒量”,是不是就会出现呢?

当然,这是唯心的。

可怕的是,这种唯心的东西,曾经在一个历史时期里被判了死刑的东西,在当今多元化的期间里,它又重新回生了。它开端从地下走上了街头,逐渐地,社会生活又重新被一种神秘主义所笼罩,一直在广阔的社会生活底层流行着,有着极为丰饶的空间和泥土……你信或不信,都没关系。它是一种文化上的存在。

我曾经给你说过,在我的家乡,曾经有一位怪人。他叫梁五方,告了一辈子状。可到了晚年,阳差阳错,他竟然成了一位“算命先生”。早些年,我在北京碰上他的时候,曾睹他在火车站追着一位白领女性要给人家算命,被人谢绝了……显得很狼狈的模样。可当我再次睹到他的时候,有那么一刻,却突然念请他给算一算了。

我晓得,这是一念之差。实在,我不信他……可是,在寻找梅村的那些日子里,在我最苦闷的时候,当我在省城再次碰上梁五方那一刻,我一时心血来潮,专门又请他吃了顿饭。饭后,我随口说:五叔,你也给我掐掐?

梁五方喝了两口小酒,眯着眼睛,说:报上八字来。

他所说的“八字”,我是略晓得一点的,那指的是一个人出生的年、月、日、时。当时,我愣了一下。那时候,我对骆驼的做法曾经不宁神了。我觉得他野心太大……客不雅地说,当时我也是百无聊赖,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对命相说,我仍然心存疑虑。于是,我报出的不是我的生辰,是“骆驼”的。

不料,梁五方说了一句话,立时让我木鸡之呆!他说:这不是你的八字。这人火大,躁。并且命犯桃花,感情漂移。

我很吃惊。可以说,在此之前,我一直是轻看他的。我甚至……可就是这么一句话,就像是子弹一样,一下子就射中了我。我再次看着他,他老眼昏花,眼眨眨蒙蒙的,眼光很浑浊。难道说:一个人,当他眼光浑浊的时候,能力洞明一些东西么?

我说:五叔,就这个人,你好好看看。

梁五方嘴里念念有词地掐算了一阵……说:不用看。此人满盘皆火。性躁。烧起来不得了。可这个人,后势不好。赶紧地,赶紧离开他吧。

我有些疑惑。我问:怎么就……后势不好呢?

梁五方说:此人有一灾。大灾。怕是躲不过去了。

此时此刻,我脱口而出。我说:你再给我掐掐……于是,我即刻报了出生的年月日。

梁五方念了一阵,说:你是寅时生的?

我说:我也记不得了。好像,听老姑父说……

梁五方说:是。我还记着呢,五更天,是寅时生的。

接着,他说:丢啊。你跟他不一样。你满盘皆水。虽说水大,可没关系,水大有治。水大的人聪明哇。再说了,你的用神是火。你身边必有火人。虽说水火不容,可火人是你的贵人,起水火兼济之效。好虽好,但得意之地,不成久留……

我说:五叔,我念找一个女人,怎么能力找到她?

梁五方掐着指头,说:她不是你的。

我说:我就念……睹上一面。

梁五方说:北边。往北边找。

当时,我一下子蒙了。

我要说,奇然候,唯心的东西,是很吓人的。寥寥几句话,它一下就把你打倒了……我坐在那里,愣了很久。

我告诉你,我曾经有过一段走火人魔的日子。

说实话,梁五方说的话,虽然惊了我,可我仍是半信半疑。我念,一个命运如此多舛的人,怎么能看透人间万物的各种变化呢?

于是,在一直找不到梅村、几尽绝望的那些日子里,我又一头扎进故纸堆里去了。

一段时间里,我读了许多关于命相的书本……看了以后,我真是大吃一惊!老天爷,古代的先贤们竟然花这么多精力去研究所谓的命理?书是越看越多。并且流派支脉繁纷,的确是浩如烟海。

之所以读这些杂书,底本,我是为了证伪的。我不大白,古人,为什么要花那么多的时间、那么多的心血,去制造这何等浩如烟海的“文字垃圾”(如果是“垃圾”的话)呢?起首,它在逻辑上是无根的。你无法、也找不到逻辑的基点。那些句子,就像是从世界掉下来的。一句一命,都非凡人所能道出来的。

是啊,仅凭这些字句,它怎么就能、怎么就可以界定一个人的一生呢?并且,一代一代的先贤,又一次一次地在传播着、阐释着、补充着、修饰着这些看似无法证伪、且又无法证明的东西。他们这是为了什么?

在那段时间里,我像是得了魔怔,完全陷进去了。掉进了这些文字的陷阱里……叫人无法理解的是,在我接触到的各种各样的命理学说里,全都留有曲笔,或叫做“草蛇灰线”。

书一本一本地看,越看越多,越看越迷惑。我发明,每一种关于命理学的著作,都藏匿着无数个让人无法破译的密码,或按命理学的说法叫“循世法”。它就是专门让你看不懂的。它把最关键的部门、最关键的关节全都躲藏起来了。隐在佶聱难懂的多意向文字里,隐在一个又一个互相矛盾、前后抵牾交爻的漩涡里,让你陷入无法破译的命理悖论之中。这就像是先人故意设下的一个又一个圈套,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比如,按照古代的中国经验:天地分阳阳,阳阳分五行,五行定为:金木水火土。这是古代中国命理学的根基。无论有几种“学说”,它的根基都是“阳阳五行”。

在古人的经验里,中国古代以干支纪年,十天干配十两地支,以此为计算方法。

天为十干,分: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

地为十两支,分: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

天以六六为节制,地以九九之数,合营天道的准度,天有十干代表十日,地有十两支代表地形物象,十天干加十两地支,如甲子、乙丑、丙寅……循环六次为一周甲,周甲循环六次就是一年了,夫六十年一个轮回。

按民间的说法,这叫“运限”。运限又分:大运,小运,流年。

——以上这些,是中国古代关于时间的定位。

由此延伸:金、木、水、火、土,在地理位置上演化为:东、南、西、北、中;接下去,十天干又演化为:甲乙东方木,丙丁南方火,庚辛西方金,壬癸北方水,戊己中央土;十两地支演化为:亥子北方水,寅卯东方木,巳午南方火,申酉西方金,辰戌丑未中央土。于是,按命理学的阐释,人就活在这个大气场、或者叫做大磁场里。

按民间的说法,这叫“风水”。

——以上这些,是中国古代关于空间的定位。

好了,既然有了时间和空间的定位,下边就说到人,或者说是一个性命现象的定位了。在人的定位上,中国古代是以出生的年、月、日、时为坐标系的。由此,我发明,中国古代的哲学,是活人的哲学。在浩如烟海的命理学说里,讲的大多是“生、旺、死、绝”及“官、财、印、食”,虽然是“唯心说”,却并不包括幸福指数。

我说过,我钻在了故纸堆里。底本,是好奇,是念证伪的。我只是念在各种各样的性命现象中,找出根据来,以此来证明,古人那浩如烟海的文字说明,是不科学的。

可我却一下子陷进去了,越陷越深。最初,我饶有兴趣,都有些痴迷了。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就像是在破译“哥德巴赫猜念”一样,没明没夜地钻在这些古人的文字里……奇然候,睡到半夜,我会突然从床上跳起来,大喊:我找到“锁钥”了!可第两天早上起来,仍然是一盆糨糊。

比如,《三元经》曰:每年有十两个月,从气场说,每个月都有生气、死气之位。正月生气在子、癸位,死气在午、丁位;两月生气在丑、艮位,死气在未、坤位;三月生气在寅、甲位,死气在申、庚位(均为阳历)……这说的是气场,或者说是磁场的效应。

不怕你笑话,对此,我是做过验证的。为了证明这一切,我一下子买来了五部同一型号的手机。我把五部手机都充上电,分东、西、南、北、中,摆在房间的不同方位,以此来验证气场或者说磁场的强弱……你如果有手机的话,可以在房间里感到一下,真假自明。

比如,《神白经》论:“寅午戌的寅时;亥卯未的亥时;申子辰的申时;巳酉丑的巳时”(也就是指凡出生在阳历正月、蒲月、九月早晨三至五点的人;或出生在阳历七月、十一月、三月下午三至五点的人;或出生在阳历四月、八月、十两月上午九至十一点的人),这是说,凡此月此时生人谓之旌德。凡神主旌德,将及三公,不贵即富,五世不贫贫。还有一种注释,说是必须无刑冲克破。——这就难了。

看这些文字,我曾经叹道:若真能五世不贫贫,人们为什么不成以挑这样一个日子出生呢?

比如,《阎东叟书》曰:“有天乙贵神者,逢凶化吉,主福贵。”甲戊庚贵在丑未,指阳历出生的年月日时中凡天干中有甲、戊、庚一字,地支再睹丑、未的;乙己贵在申子,指阳历出生的年、月、日、时中凡有乙、己一字,再睹申、子的;丙丁贵在亥酉,指阳历出生的年月日时中凡有丙、丁一字,再睹到亥、酉的。以此类推……意思是,凡命带以上贵相的,冥冥之中,有贵人相助,即是有福之人。

比如,《千里马》曰:“甲人睹丙寅、丙子;乙人睹丁亥、丁丑;丙人睹戊子、戊辰;丁人睹己丑、己亥;戊人睹庚子、庚申;辛人睹癸卯、癸巳。”意思是指出生年、月、日、时中,凡有此合者的。年与月合,前半生应验;日与时合,后半生应验;若年与时合,则一生应验……以此类推,谓之福星大贵,食神同窠,法福自然。——这又叫贵遇。你若对照了,有不符的,又找谁说理呢?

比如,《搜髓论》曰:“寅申巳亥全,为五行生气,位至三公。”这意思是说:若人出生的年月日时中有寅申巳亥全者,是要当大官的命啊。

比如,《造微论》曰:“子午卯酉全,为五行旺气,文为一品,但不免酒色昏迷。”这意思是说,若出生年、月、日、时中子午卯酉齐全者,文章冠世界,却不免风流啊。——看到这里,我不免猜疑,很念问一问,有哪位作家,是子午卯酉全呢?

比如,《宝鉴赋》曰:“辰戌丑未全,土居四季顺行,四库齐全,谓龙御大海,贵人黄枢,应九五之尊。”这意思是说,若出生的年月日时顺排为辰、戌、丑、未者,这就是世界第一等的好命啊。——这样说,是很吓人的。当今世上不知有没有这样的人?

比如,《玉匣子》曰:“寅辰两字是龙虎,遇此生人谓之风云聚会,龙啸虎吟,福气最隆。”这是说,凡出生年月日时中有寅、辰两字相聚者,这又叫一点“玄机”暗里藏。主大福贵呀。

比如,《络碌子》云:“乙丁辛睹马(午),丁辛癸向鸡(酉),此是正郎格,清华着锦衣。”这是说,凡出生的年月日时中有乙、丁、辛的,再遇午字;凡年月日时中有丁、辛、癸的,再遇酉字,谓之清正廉洁之官员,也是锦衣玉食之命。

——如若是有一贪官,出生在此年此月,又该如何解释呢?

比如,《相心赋》曰:“甲丙庚日遇寅时,丙庚壬向巳中推,此是锦衣第一局,谓之锦衣特赐。”这是说,凡出生日子有甲、丙、庚字的,再遇寅时;或出生日为丙、庚、壬再遇巳时的,必是大福大贵,锦衣玉食的好命。

比如,《天理赋》曰:“世界没有贫戊子,世上没有苦庚申。”这意思是说:在戊子日、庚申日出生的人,是终生有饭吃、不会受苦的人。《玉霄宝鉴》又云:庚申,自绝木为魂游神变,遇此日生者,类非凡器。

我告诉你,我曾经也偷偷地查过一些生人的生辰八字(也就是指出生的年月日时)……夜里,睡不着的时候,我经常念起歌厅里的“梅村”,我说的是那个假“梅村”。我要是有她的生辰八字就好了。我就可以验证了。你念,她才一个月大,鼻子尖就被老鼠给啃了,三个月大,耳朵又被猪啃了,长大后又当“三陪”……她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呢,凭什么?!难道就像《定真赋》里说的那样:“日克年、时克月,贫贱之人皆今后出”?遗憾的是,我没有她的“八字”。

坦白地说,我一直没有找到解开命相学的锁钥,也就是那个所谓的“循世法”。我像是掉在了无底洞里,被古人的文字陷阱给套住了,再也出不来了。我本是要解惑的,却让“惑”把我给肢解了。那几个月里,我夜夜失眠,奇然候我觉得我离那个“循世法”曾经很近了,很近很近……我就快要摘取命相学皇冠上的明珠了!可是呢,睁开眼来,却又有一座一座的文字大山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傻眼了。

再往深里走,读着读着,就读出荒唐来了:

比如,《壶中子》曰:甲癸未申酉,属破字、悬针,甲癸酉必损眼;未申患心腹疾。这是说,出生年月日时中,有甲癸酉、未申全者,有可能伤眼,或有可能患心脏方面的疾病。这仅仅是因为,这样的字形,也仅仅是因为字形的缘故,此为“破字”或属于“悬针”。——此种事理,实在是有些牵强啊。

比如:《定真赋》日:己巳乙巳丁巳人,名为曲脚煞,命日遇主克头妻。这是说,出生年月日时中己巳、乙巳、丁巳全者,以字形解释为“曲脚”。必克伤第一个妻子。这种话,一旦说出来,是伤人的呀。且以字形为解,与命相无碍,实属荒诞。

……不说吧?真的是不敢再给你胡说了。也许会有人对号,假如有一个半个应验的,会伤人的。

说实话,读了这么多命相、命理学的书之后,抬起头,紧吸一口气,却仍然不能替我解惑。就像《三命通会》这本书里说的那样,在这个世界上,从阳阳五行命理学上说,应该有十个日子,是最好的、最为富贵的日子(在此也就不一一列举了)。命理学既是古人研造的,若在封建社会里,最好的命,莫过于帝王了吧?那么,在这十个日子里出生的人,本应是帝王的命。然而,翻遍全部的命理学、命相学书本及实例,却没有一个帝王是出生在这十个最好、最有贵气的日子里。就连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出生的人,或一母同胞,命相也大不相同,这又做何解释呢?

由此推断,那就是说,一个人出生的年月日时,并不能摆布一个人的一生。就按命理学的说法来推演,也有大运的背向、流年的旺衰、人的机缘巧合之说。可睹,一个人后天的努力,还是异常慌张的。

这么多的文字,古代的先贤们又花了那么多的心血去研究它……这却是一个既不能证明又不能证伪的悖论。古人,是没事干了么?也许,他们对命运的疑惧和不解,远远大于今人。也许,他们经历的苦难与骤变太多,太恐惧无常的命运了,才一次次去试图解开它。这些文字,仅仅可以说明的是,在大自然中,四时的变化,某一时某一地气场或磁场的旺衰,也许会对人有必然的影响。

可是,面临梁五方时,他能说出那样的话,我还是有些迷惑。他有神性么?他何来的神性?趁着一次我请他吃饭的机遇,我曾逼问过梁五方,我说:五叔,你说说,你是跟谁学的,怎么掐算的?

可梁五方,眯着眼,无论怎么逼问,一字不吐。

后来,我终于睹到了梅村。

数年后,在一个大风天里,在一个北方的城市里,梅村手里牵着一个孩子,在一条大街上,大步走着……

那一年风沙大,在那条马路上,天灰蒙蒙的,我只看睹从大风里走过来一个女人。那一刻,整个世界都不存在了,眼前就像是一个灰色的大幕,幕里就只有这一个女人!一个奔波中的女人。我找了她这么久,在这一刻,她出现了。我呆住了。我很念喊住她……很念。可我心里大白,我如果再睹梅村,对她是一种伤害。我晓得,她已离了两次婚,正打着第三次离婚的官司……这是我无法接受的。那么,剩下的,就只有怜悯。

是啊,我们都回不去了。我曾经无法回到过去。梅村也回不去了。

我听睹自己大声叫道:梅村……可我的喉咙曾经干了。我什么也没有喊。我就那么一声不吭地站着。

梅村用一条纱巾包着头,在马路上大步走着,可以说,我与梅村擦肩而过。

那曾经不是往日的梅村了。那是满脸怨气的一个女人,走在路上的中年女人。那孩子大约有七八岁的模样,不肯走,她一边走一边怒斥着……她大声说:快点。你怎么不死呢?可她的手仍然紧紧地牵着那个孩子的手。

我就那么傻傻地站在路边上,看着梅村从我身边走过……她曾经认不出我了。就在梅村与我擦肩而过的时候,就像电击普通,我突然发明:经过了许多日子之后,我们都在寻找治疗恐惧的方法。到底害怕什么,那又是说不清楚的。我念,也许,梅村是为寻找而生的。她活在世上,就是为了找一个肩膀,或者说得雅致一些,找一个靠得住的港湾,一个让她不再害怕的处所。可她都没有找到。或者说,她仍在寻找的路上。

我的念头在这一刻停住了,不敢再往深处走了。我手里提着一个箱子,箱子里有九十九朵阿比西尼亚玫瑰的杆儿,杆儿曾经枯死了,干的。

可是,等她走过去后,我又有些模糊……我刚才看到的这个人,她真是梅村么?

再后来,当我睹到骆驼的时候,他问我:睹到你的梅村了么?

我说:睹了。

骆驼说:送花了么?

我沉默。花已消失在空气里……短了的,就再也还不上了。

骆驼说:吊吊灰。你怎么一脸死气?别那么消沉。你晓得么,运气来了,山都挡不住。他说,操,就跟拾钱一样,我撒泡尿,就挣了一千万。尔后,他又是侃侃而谈……

那是我睹骆驼的最后一面,两年后,骆驼就从十八层大楼上跳下去了。<!--ov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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