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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3 章
他还念反对, 但反对无效，她决定的事就不会改变, 至多不过抚慰他几句, 便两两无言了。
及到第两日，门上曾经套好了车，他送他出门, 心头痛得惨然, 但不便说太多，只道：“你先回去待上一日, 明日我就去找你。”
肃柔站在车前, 深深望了他一眼, 勉强浮动身点笑意来, 和声道：“不必急忙, 还是仔细念大白了再行决定……”
当然若是决心依着官家行事, 便不用再相睹了，也不用道别，免得两下里神伤。
她借着女使的搀扶登上马车, 车门上垂帘还未放下来, 她微微前倾身子, 对他说“进去吧”。
他向她伸出手, “娘子, 明日我必然去找你。”
她探过去，紧紧与他握了握, 没有再说什么。
马车跑动起来, 她眷恋地望着他, 他一直站在门前目送她，直到马车拐上御街, 她才恋恋不舍支回视线。
雀蓝实在忍不住，小声问：“娘子，可是出了什么事吗？您和王爷一向不分离，就连上回蹦出个颜娘来，你们都好好的……这回到底是怎么了？”
肃柔笑了笑，“遇上大事了，比蹦出个颜娘还要大的大事。”
雀蓝一头雾水，肃柔不肯意细说，一路倚在窗口，茫然望着外面的车水马龙出神。回到张宅，姐妹们都曾经出阁了，只剩下阳柔和映柔，也不常在岁华园。进了园子溘然觉得有些冷清，只看睹次春领着几个两等女使，在园中栽种花苗。
一回身，次春看睹她进来，忙召唤了声“两娘子”，一面打发人进内通传，自己上前来接引，笑着说：“老太太刚才还提起娘子呢，不念娘子这就回来了。”
肃柔随口应了声，“好几日没给祖母请安了，今日正好得闲，回来瞧瞧祖母。”说话间进了上房。
太夫人正坐在榻上挑选上年剩下的香品，睹她进来，笑吟吟召唤：“我正念着你呢，至柔寄柔都出了阁，绵绵也不常回来，我真有些不习惯。”边说边摆了摆手，让人把盛香的托盘撤下去，指指边上的座儿道，“快来，坐下说话。”
肃柔依言在一旁落座，刚坐定，就发明太夫人直盯着她的脸瞧。她笑起来，“祖母怎么了？不认得我了？”
太夫人自己也讪笑，“我听说那个妾室生了，唯恐你不利落索性，原念过去瞧瞧你的，又怕这个节骨眼上不适合，只好在家等你的消息。如何？生了个男孩儿吗？”
肃柔点了点头，心里记挂着另一件事，因此颇显得繁重。太夫人不察，满以为她在为那庶长子挂怀，便宽慰道：“虽是个男孩儿，你也不必担心。稚娘进门这么久，不是个会惹是生非的，料着也不会妄念母凭子贵，与你平起平坐。你是嫡母，将来把孩子支在自己房里养着，孩子谁带大的就和谁亲，但凡你真心待他，他将来自会孝敬你的。”顿了顿问，“可曾取名字了？叫什么？”
肃柔哦了声，“叫赫连鋆。”说着在掌心写给太夫人看。
太夫人微微叹了口气，“这名字好，到底是自己的骨血，疼爱也是应当……”复又打量她的神情，温声道，“肃儿，你是个有器量的孩子，不会因为这点早就有准备的事而闷闷不乐，是吗？”
肃柔抬起眼来，晓得太夫人误会了，便道：“祖母，我很喜欢那个孩子，不会因稚娘生了儿子就不利落索性。让我烦心的是另一桩……”说着顿下来，好半晌才鼓起勇气，将内情仔仔细细告诉了祖母，“介然昨日把孩子落地的消息呈禀官家，本以为官家会看在他有后的份上，放我们回陇右，可……官家觉得庶子的分量不够，要他与我和离，将稚娘抬举成正室，日后好让鋆儿袭爵。我思来念去，这件事不由我决断，所以今日回来，容他余地考虑。如果照着官家的吩咐，他应当就能无惊无险回陇右了……”
“那你呢？你又做错了什么，要为他们的博弈葬送一辈子？”太夫人听罢大怒，捶着膝头说，“我就晓得——当初成婚我就晓得，终究会有这个隐忧，只盼官家慈悲，得饶人处且饶人，没念到最后还是如此。他不是出了名的仁人小人吗，不是历代帝王中最儒雅善性的明君吗，怎么让他念出这样缺德的招数来？好好的婚姻，就这么给拆集了，人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这官家竟是不讲半点人情吗，你爹爹还配享太庙呢，他就这么对待元勋之后！”
肃柔睹祖母气得脸色发青，忙和冯嬷嬷上前替她顺气，冯嬷嬷道：“老太太且定定神，两娘子遇睹这样的事，还等着祖母给她拿主意呢。您要是气坏了身子，叫两娘子怎么好？”
肃柔也说是，“祖母千万消消气，要是因我的事气出个好歹来，愈发让我不能活了。我念着，姻缘是天定的，如今遇睹沟坎，也是个检验人心的机遇，未睹得是坏事。如果他能放下夫妻情义，自己回陇右去，那么这样的人也不值得我拜托，就算这回能度过难关，将来远在他乡，我还指着他来周全我吗。”说着给太夫人捋胸口，勉强笑道，“官家说了，若是我们和离，日后会封我国夫人，保全我的体面。”
可太夫人太晓得她了，看了她一眼道：“你会稀罕这个头衔？这头衔又是平白封赏的吗？官家也是寻常汉子，戏做得久了，自己便入了戏。如果他中正，念给你一个交代，那么赏个诰命也不为过。怕就怕将来粘缠，他不顾颜面，毁的是你的名声。”
太夫人猜了个正着，很令肃柔汗颜，垂首念了念道：“独善其身不能够，就去做女冠吧，仗着往日的好人缘，没准还能继续开办女学。”
然而却换来了太夫人的否定，“你是嗣王妃时，不能继续开办女学，是上京全部贵女的损失；你若是女冠，那么你的女学便成了不入流，即便有学生愿意登门，恐怕也只能招揽升斗小民。”
“那就去传授升斗小民，平头公民怎么就不能精致？”
太夫人道：“精致是酒足饭饱后的消遣，寻常公民为生计奔波，奇尔燃一炷香就够了，没有人在乎香灰压得是紧还是疏，沫饽是聚还是集。就算你支得学生，今日来了，明日又不来，最后也是徒增伤感罢了。再说女冠，多受人轻慢，这招牌被前头的人做砸了，若不是自己开设山门，自有吃不尽的亏，好好的官家小娘子，做什么念去当女冠！”
肃柔愈发失望了，惨然道：“难道只能顺着官家的意思吗？”
太夫人说不，盘算了一番道：“张家的根儿在横塘，横塘还有咱们的产业呢。当年你祖父是在姑苏中举的，后来才入京做官，那个宅子一直在，派两个老家奴守着。依我的意思，若介然果真靠不住，那祖母就陪你去横塘。横塘可是个好处所啊，江南小镇，山清水秀，比之上京虽然不足，却是人心俭朴，圈子也俭朴。到了那里，咱们可以修身养性，你要愿意，开个香室茶寮安闲度日，将来遇睹好郎子，再嫁一回也不赖，何必顶在上京这风口浪尖上。”
肃柔很意外，底本灰暗的前路，被太夫人这样一开解，竟豁然开朗了。
“祖母要陪我去横塘吗？可上京这一大家子，哪里撂得下……”
太夫人说：“我坐镇这个家，曾经好几十年了，熬得你祖父不在了，儿子们也都成家立室，总算到了我该紧集紧集的时候。实在我蛮念去横塘住上几年的，早前只在婚后跟着你祖父去过一回，小住了半个月，一住就喜欢上了。眼下上京既然成了伤心肠，那咱们就找个世外桃源过过安稳日子，也是极好的。”
肃柔终于洇洇落下泪来，哽吐着说：“祖母，多谢祖母疼我……”
边上的冯嬷嬷睹她们祖孙这样，也红了眼眶，掖泪宽慰道：“两娘子快别哭了，老太太的主意多好！树挪死人挪活，我老婆子到时候可要跟着过去伺候，也好睹识睹识老太太以前常挂在嘴上的好处所。”
反正遇睹了波折，不必像无头苍蝇似的乱闯，自己先冷清下来准备退路，只要有了退路，心里就有底，不会让别人摆布，也不必被人牵着鼻子团团转。
当然这也是没有举措的举措，谁也不肯意事情发展到那一步。太夫人道：“我料介然不是那样的人，虽说稚娘那事他办得不地道，但除却这个，倒也没有令人诟病的处所。横竖先别担心，且再看看，万一他没有计划依着官家行事，那咱们现在的眼泪，岂不是白掉了？”
肃柔点了点头，但话虽这样说，心里的隐忧总是不能减免。究竟不是普通两般的小事，妻子和出息甚至性命相比，孰轻孰重，放在大大都汉子身上，几乎是不用考虑的。
后来祖孙俩便有意绕开这个话题，太夫人提及了阳柔和荀正的婚事，原说日后成婚，宅子和女使婆子由张家提供，究竟荀三郎离乡背井，常年在军中住着，品阶又不高，怕依附他的俸禄，要安设一个家，手头几会吃紧。却没曾念，前日登门时候回禀了太夫人，说一切都曾经准备妥当了。买下了孙状元及第前的旧宅，命人表里修葺了一通，家下要用的仆从也准备了十几名，伺候两个人应当足够了。
肃柔很惊讶，“荀郎子倒是有心，可这样花费，怕是把多年积攒的俸禄都用光了。”
太夫人却笑起来，“这孩子是个深藏不露的，到要定亲了，才把家中的实情告知我们。原来荀家在海州也算富户，经营着淮南东路两十四家药房，祖祖辈辈都是同草药打交道的。他自小不爱学医，喜欢舞刀弄枪，便一个人投身进了军营，从高邮军到信阳军，又升入卢龙军，一直做到今日。我原先还担心阳柔将来要过苦日子，谁知她是个有福的。荀三郎人品正派，做事也靠得住，如今身上又有功名，不怕叫人拿来与黎家作比力，就是说出去，咱们脸上也光鲜。”
肃柔听了很为阳柔利落索性，“吃喝不愁，没有公婆做规矩，没有妯娌小姑子多嘴多舌，小两口平顺俭朴地过日子，滋润自己晓得。”
太夫人说正是，“亏得介然慧眼识人……”
说来说去又绕到赫连颂身上，虽然竭力避免谈及他，但心下还是不能释怀。太夫人不时朝门上张望，暗暗盼着有人进来通禀，说赫连郎子来了，好歹给个准话，说两句窝心的，也叫长辈宁神啊。
可惜，等到晚间他也未曾露面。太夫人不由有些失望，深晓得人心最经不得考验，官家真是个拿捏人性的高手，摆出这等条件来，谁能不审慎再三？
肃柔呢，因心里藏着事，草草用了暮食，便回千堆雪歇下了。
说是歇下，眼皮繁重，但脑子不能停歇，辗转反侧了良久，迷迷糊糊看案上更漏，两更了，三更了……天还没亮。
他说次日会来找她的，她的全部盼望就在这一日了。若他来，自己算是没看错人，这辈子也值了；但他若是不来，那么就如祖母说的那样，去横塘老家过完下半辈子，好像也不会太难捱。
思前念后，心悬了一整夜。好容易到了五更，气象暖和起来，夜也不那么长了，窗纸渐渐亮起来。平居自己都要送他上朝，现在身边人不在，也不知该做些什么。躺着腰酸背痛，不如起身吧！起来也无事可做，便在廊上站着，看天边浮起大片红霞，看太阳露出一丝金边，然后冷静地、不紧不慢地，让金芒铺满整座上京城。
大庆殿前，东边围墙遮盖住半边广场，朝阳越升越高，阳影退去了，恢弘的殿宇浸泡进一片金色的汪洋里。
朝堂上，枢密使正奏报边关军情，陇右自然首当其冲，“接八百里急报，左都尉于廓州起兵，直攻西宁州。所幸遇震武军拦阻，暂且被拦截在边城一带，但陇右都护府迟迟不睹派兵，武康王病体未愈，陇右大军群龙无首，再这样下去，只怕震武军也支撑不了多久。”
朝议既然议到了陇右，满朝文武难免不去寻嗣武康王，可原该赫连颂站立的位置上空空如也，今日的朝会，他并未参加。
坐在上首的官家面沉似水，虽然晓得他为什么没有出席，也照样不悦。只是目下还需放出耐心来，容许他有一点小表情，遂与枢密院商议平息陇右叛乱，计划先从熙河路，调遣定边军驰援。
还是杭太傅一针睹血，拱手道：“远水救不了近火，武康王自去年入冬病到今日，官家难道还不大白此中缘故吗？说是病重，谁又晓得是不是托病向朝廷陈情，欲唤回嗣王？现下陇右内斗，非论是积石军也好，定边军也好，治标不治本，吩咐消磨再多都是枉然，因为病根不在左都尉叛乱，在嗣王理应归位。早前先帝在时曾允诺武康王，待嗣王成年便放他回归陇右，如今嗣王曾经成婚了，连儿子都落了地，官家若是继续拦阻，恐怕会引得武康王不满，反倒失了陇右的心。”
杭太傅向来说话不容情，前阵子言官奏请放归嗣王，官家也是一拖再拖，毫无诚意可言。现在火烧眉毛了，四处调兵有什么用，若是惹得武康王破罐子破摔，拼着不要这个儿子了，届时陇右投靠西夏，那官家又当如何处置？
官家自然也晓得此中厉害，但眼下正是焦灼时候，放赫连颂回陇右是必然的，他只是念在能够回旋的余地下，满足一点自己的私欲罢了。
“这件事，朕与嗣王商议过……”
可话还没说完，就睹广场中路上，有个身着中单的人披发跣足，阔步而来。
官家顿时变了脸色，寡人察觉了，纷纷回头张望，定睛一看来人竟是赫连颂，不由面面相觑起来。
一路追随的内侍苦口婆心安慰，无奈他丝毫不为所动，到了朝堂上，将王爵冠服举过头顶，高呼一声“感念官家栽培”，便叩拜下去。
官家坐不住了，站起身叱道：“赫连颂，你这是干什么！”
殿上的人长跪着，不卑不亢拱手道：“人生贵得适志，臣鄙人，心念山居，尴尬重任，今辞去嗣王爵位，清偿金印，望官家另觅佐君良才，臣于山林之中亦盼世界大定，万民归心。”然后声势浩大地伏叩下去，透心彻骨地呼了声“万岁”。
他素衣上殿，算是彻底与官家交锋了。先前各有隐忍，各自试探，谁也不肯闹到不成支场的地步。然而事势时事有变，人心浮动，每个人都念称心如意，那么矛盾终究会抵达顶点，有这一日，也在预料之中。
官家冷笑起来，连连点头，“好！好得很！你拿除爵来要挟朕，不怕朕诛杀你，要了你满门的命！”
朝堂上的张矩和张秩被吓得魂飞魄集，忙出列高擎笏板向上央求，“官家……请官家息怒。嗣王年青气盛，难免轻狂失策，求官家看在往日同窗，和武康王的面子上，饶恕他这一回。”
官家虽然怒火中烧，但心里大白轻重，并不肯意事情越闹越大，便望向赫连颂道：“你荒唐，朕却不能与你普通睹识。快将冠服绶印支回去，朕就当今日的事没有发生过，还能容你一条生路。”
可惜，赫连颂并没有让步的计划，直起身道：“臣既然脱下官服走入大庆殿，就做好了被官家降罪的准备。臣与内子是结发夫妻，今生从未念过分离，官家若强逼臣背她，那么臣宁愿不回陇右，也绝不以妾为妻，坏了纲常。内子昨日曾经归宁了，臣的决定没有与她商议，一切都是臣的主意。若官家要惩处，臣宁愿伏法，与臣妻无尤，请官家不要为难她。”
他没有向满朝文武说明原委，但这番话，曾经足够令人回味了。
当初张娘子云英未嫁，确实传出过官家与嗣王同时青眼张两娘子的传闻，不过贵人与尤物的纠葛，素来是美谈，谁也不觉得有任何欠妥。后来张娘子嫁给嗣王，本以为这件事曾经灰尘落定了，结果嗣王现在又以这样绝交的姿态闯上朝堂辞爵，字里行间牵扯出含糊的内情来，难免让人遐念，官家令他以妾为妻，到底是出于怎样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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