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雯用帕子垫着,将那坠子包起来拿在手中,又走回宝玉身边。
“近来,我有些不念纳她做姨娘了。姐姐晓得我的心思,我怕她进了我的屋,日后与林妹妹相处不睦。”
宝玉神情黯然,嗫嚅道,“可是,我跟她早已……,若是把她放出府去,我又觉得对她不住。”
“嗯,且再看看吧,太太不是还没有明说,把她给你做姨娘嘛。兴许过些日子,事情就有变了呢。”
宝玉是个重情的人,但这个“情”又分好多种。
他对黛玉的爱情毋庸置疑,但对自小服侍他,并且很早就有过肌肤之亲的袭人,却是谈不上爱情。
他大概是把她当成可以信赖倚重的姐姐吧?
之前,他从来没有念过把袭人放出府去。
袭人曾经拿捏他,说自己家人要把自己赎出去,他为此哭了好一阵。
若是以前,王夫人给了袭人准姨娘的身份,他不晓得得多利落索性呢?
只是现在,袭人的所作所为,让他心里产生了些矛盾与纠结。
阳雯理解宝玉的表情,只要袭人安生些,不随意生事,她也盼望她有一个好的终局。
“我今天可不是来找你说袭人姐姐的事的,快把你那本《南华经》拿出来给我瞅瞅,我念再读读那篇《逍遥游》。”阳雯笑道。
宝玉不疑有他,将《南华经》找出来给阳雯,又顾自垂头叹气去了。
阳雯坐在桌前,以书为掩护,一手托着腮,一手攥着袭人的坠子入了梦。
梦里的情景清楚而真实,彻底还原了元宵节那天,袭人独自去看王夫人时的情景。
天边圆月高挂,冷风呼呼吹过。
袭人手里绞着帕子,在王夫人的院外徘徊了许久,终于咬了咬牙,抬脚进去了。
她跪在王夫人的面前,颤声道:“太太,能否请您屏退屋里人?奴婢念跟您说几句话。”
她是老太太支配在贾宝玉身边的一等丫鬟,最是贴身伺候的人。
常日里宝玉有什么要紧事,都是她来跟王夫人回的。
这回王夫人听她说话慎重,怕是她那宝贝儿子出了什么事,赶紧挥挥手,让人都下去了。
“太太,奴婢一直记挂着一件事,每要往返太太,讨太太个主意,只是我怕太太疑心,不光我的话白说了,且连我的葬身之地都没了。”
袭人手里使劲绞着帕子,欲言又止的。
实在她心里真的很犹豫,不确定她要说的话说出来,王夫人会是何反响反映。
若是王夫人恼了,那就真如她自己所说,没有她的葬身之地了。
王夫人听她话内有因,忙道:“你有话尽管说,我晓得你一直只在宝玉身上留心。可是他有什么事?”
袭人道:“我也没什么其余说,只念着讨太太个示下,怎么变个法儿,以后竟还叫两爷搬出园外来住就好了。”
这话说的含义深远,王夫人大惊,忙推了她的手,问道:“你怎么突然这么说?宝玉难道和谁作怪了不成?”
袭人忙回道:“太太别多心,并没有这话,不过是我的一个小睹识。
如今两爷大了,里头姑娘们也大了,况且林姑娘、宝姑娘是两姨姑表姊妹。还有……阳姑娘,素日她在怡红院时,便是最得两爷意的。”
袭人说到这里,偷偷瞟了一眼王夫人,如愿以偿地看到王夫人的面色更难看了。
她有了些信心,接着道,“虽说都是姊妹们,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处起坐晦气便,由不得叫人悬心;便是外人看着,也不是一家子的事。
姑娘们心思不同,又喜欢听些大家小姐与公子的戏文,难保有人……两爷素日性格,太太是晓得的,他又偏好在我们队里闹。
倘或不防前后,错了一点半点,非论真假,人多口杂。两爷将来倘或被人说出一个‘不’字来,一生的品行岂不是完了?
俗语说,‘小人防未然’,不如这会子防避为是。将两爷搬出来,再不混在姑娘们堆里,也就不怕那些有的没的了。”
王夫人听了这话,如遭雷掣普通。
她防得了丫鬟们,如金钏儿这样的贱皮子,勾搭她的宝贝儿子,却又如何防得了与宝玉一处起坐的姑娘们?
一个娇滴滴病秧子一样的林黛玉,就够叫她闹心的了。
这还又加上了一个跟林黛玉眉眼相似,长得更是妖妖娆娆的阳雯。
她那纯良未经人事的傻儿子,迟早被这两个小妖精勾了心去。
她推着袭人的手,直道:“我的儿,你竟有这个气量气量气度,念的这样周全。你今儿的一番话提醉了我。
难为你成全我娘儿两个的名声体面,真真我竟不晓得你这样好。罢了,你且去罢,我自有事理。
只是还有一句话:你今既说了这样的话,我就把他交给你了,好歹留心。保全了他,就是保全了我,我自然不辜背你。”
袭人连连答理,退出王夫人的上房时,脸上不禁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
今儿她这招险棋,算是走对了。
她深知对王夫人来说,最慌张的就是贾宝玉。
她今个说的这番话,算是说到她心坎上了。
由此,她就博取了她的信任,为自己找了一条出路。
至于麝月和碧痕等人,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她就顾不上了。
舍老太太,而去找王夫人说事,实在也是费了她一番思量的。
一来,她心里清楚,老太太并没有将自己给宝玉做姨娘的心思。
两来,她在贾府多年,早学会了审时度势。
老太太中意林姑娘,必然要林姑娘给宝玉做正妻,可对他身边的姨娘,却是任凭王夫人处置的。
她总不能什么都大包大揽的,宝玉到底是王夫人的儿子不是?
况且老太太已是风烛残年,又有几年好活?
日后这贾府当家做主的,还得是王夫人。
此时正是向她王夫人表忠心的时候,日后在这府里,她的日子才更好过。
阳雯悠悠地醉转,抬头望向窗外仍然喜笑颜颜的袭人,美眸沉沉。
她恼了。
袭人为自己争取好出息,无可厚非。谁心里没有自己的小算盘?
可是,念往上爬可以,她不应踩践着她和黛玉两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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